第三百六十四章 斗阵、上(第1页)
二嫂郝爱妹涮完碗筷的时候,陶哑巴就送江又信回来。周秀珍把五块钱往陶哑巴一递,说:“快点拿着,规矩不能坏!不管是谁去,该斗钱还是要斗钱!”各船各家各出几块钱,像斗榫卯、廊檐一样,将大伙的心紧密的勾斗在一起。众家所凑的这笔钱,会让去除水匪的人无后顾之忧,事后有钱跑路。陶哑巴怔了怔。江又信说:“你先拿着!”陶哑巴离开后,江又信坐在船头抽闷烟。在内舱的周秀珍问:“陶哑巴找你做什么?”江又信说:“陶哑巴来找我打商量。他讲他不想去,看有没有人替他。”周秀珍闻言不干了,“啊?陶哑巴不想去?这天大的事,是他说了算的吗?古往今来,抽的签那就是洞庭王爷的主意!抽到了就没有不去的!再说了,他不去怎么还好意思拿我的五块钱?我那五块钱,我要去要回来!”“陶哑巴只有一个崽,陶五一,比我们一龙还细两岁,他还没分船。好木料还差一些,但是钉船的钱差得不多了。他这回要是去,陶五一赶不上分船,就只能跟他一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周秀珍捂着耳朵说:“呸呸呸!你上次讲,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父子一起去,那不更好?有困难就想不去啊?船上人家,谁没有困难,你说一个我听听!他莫忘记,这是为大家做事!”80年代的渔民不似解放以前有护子帮、挂钩帮等帮派。可为求自保,还是组成了「七十二家联合」,相互照应。当然,水面上的人家并不完全固定,七十二家是虚数。大多数时候,各家都分布在各处捕鱼,各凭本事。因此,一旦碰到什么水匪、湖霸,局面都是敌众我寡。往常这种情况下,七十二家连家船就会抽一个人出头,要去杀掉水匪头子。只要把水匪头子捅了,这巨大的威慑,至少保得几年再没水匪湖霸敢站出来为头。水匪也知道,谁为头肯定会挨捅,所以会加强防备。因此,「捅水匪头子」,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危险。这是无权无势的渔民,艰难求生中没办法的办法。出了水匪,就必须有人去除了水匪。这就是七十二家的抽生死签的来历。走上水匪湖霸这条路的,和连家船上的人一样,多半也是黑户。这次,水匪头子和抽中签的陶哑巴的生死,就像鳡鱼和柴鱼水底厮杀。一切凶险,都远离陆地,潜藏水下,无人知晓。不管死的是哪方,在湖心一沉,跟岸上杀口猪杀头牛比,好像还没那么麻烦。一夜风暴过后,水面终归为平静。江湖上的船,飘飘荡荡,多一条少一条,无从查证。他们这样的命,无册登记,多一条少一条,也没人关心。生不认魂,死不认尸。看似水匪团伙凶霸,稳赢不输,可凡事总有例外。称王称霸的水匪,作威作福毕竟是求财。软弱怯懦的渔民,为了生计是真的敢玩命。冥冥中的胜负天平,在许多特殊的瞬间,会压向看似孱弱的一边。周秀珍斩钉截铁的说:“越危险越要有人去做,不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抽到是他,那就是他!”江又信说:“陶哑巴讲,只要谁愿意代替他去,别人家里人钉船的事,他来负全责。他看我的船旧了,所以来问我。我讲,我要考虑考虑。秀珍,船旧倒是不要紧,主要一龙伢子想讨媳妇,我是想去的。”江一龙没想到说到自己的那回事,顿时耳根子发烧,紧张的从舱里钻到另一头,心还在怦怦狂跳。周秀珍直接叫起来:“什么?你想去!?不行!决计不行!我不得答应!你一把年纪了,怎可惹祸?一龙最多是晚几年结婚!大不了过两年,等甲龙生两个崽,我们去甲龙船上挤一挤,把这条旧船给一龙结婚!”“你细点声!”江又信低吼了一句,周秀珍顿时不敢叫了。片刻后,江又信才说:“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喜欢叫叫叫!听我讲:陶哑巴他是没胆识的人,头一个,这件事,在他办就难办成。第二个,事不宜迟。「晴天不肯去,只待雨淋头」。这样犹豫的拖下去,他迟早走漏消息,会坏事。第三个,我是为一龙考虑。等我把水匪湖霸捅了之后,我们就自己驾这条旧船走,让陶哑巴和甲龙,带一龙去钉新船!到时候一龙讨媳妇的事水到渠成!甲龙和一龙,两兄弟在这边也有照应!”“搞不得!我不同意!”周秀珍的眼眶又红了。江又信说:“上次我不记得听谁讲,他在太湖看到一个人,蛮像我们家大龙。我早就想去找大龙。我的大崽江大龙,我好挂牵他。我早就准备要撑我们现在这条船我要去找大龙!顺手的事!”周秀珍又揪着衣角。她不是不想大龙,只是不想家人冒死险。能够苟且偷生,得过且过,每天不就都是好日子?明明抽签都抽到了别个,庆幸还来不及,哪还有自己要抢着去的道理?江甲龙冒出脑袋,冲江一龙打了个手势,江一龙到了二哥船上。江甲龙与他交头接耳:“老弟,你还没跟我讲,你想娶的是到底哪个?”江一龙憨笑着:“这要我怎么讲?”江甲龙想了想,说:“哦?是不是鲁跛子船上的三姑娘?大家都晓得她从小最喜欢就是你。做梦都想当你的新娘子!”他感慨道:“诶?鲁跛子上次跟我讲,谁要是娶了他的三姑娘,钉新船他出一半的钱。老弟,你讲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想故意让我讲给你听的?”“鲁三妹子是很好的,嘿嘿,可惜我不喜欢。”江甲龙又说:“再不就是老张家的张细梅,张细梅确实俏,索索利利,你娶了她,也不吃亏!”江一龙笑着摇头。“再不就是铁秤砣家的满妹子?她平日里喜欢躲在船舱里面绣花,难得船上的人,竟有点岸上小姐的味道?你看中了肯定是她吧?”江一龙似下定什么决心,他脸色发烫,不过夜色太浓,二哥应该看不到他的脸红,“二哥,你记不记得,上次我在渔市碰到过的那个妹子,后来她还坐过我两回船,我就和她熟悉了。”江甲龙说:“我有点印象啦!你头一回看到她就中了邪,鱼篓子都打翻了,甲鱼跑了一只。哎,她是岸上的,她屋里人会同意嫁给你不?”“有一回,她要回村,没赶上船,我正好碰到,就驾小舟渡她。我唱完歌,她也唱歌。她声音几好听,她歌唱得又好,哎呀。她唱的,和我们的渔歌不一样。有一首歌叫《扁舟情侣》:「把桨点破了湖心点破了湖心的平静小船儿缓缓向前行湖雨旁的杨柳摇曳轻轻好像欢迎我俩来临我俩偎傍着唱歌我俩偎傍着吹琴我们是湖上的神仙我们永远在湖上流连」哎呀!几多好听啊!她还有好多首,都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歌。她教我唱,我还没学会,嘿嘿!”江一龙轻轻的哼了几句。江甲龙暗想,啊?!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歌?!老弟能学会一首歌,恐怕二人交情不浅了。他钦佩、自惭又庆幸的说:“是啊,这歌我也做梦都想不到,岸上的人到底跟我们不同。不过万幸,她不是城里人!”如果是城里人,嫁到船上准是不成。“她虽然不是城里的,可他爷老倌是民兵连长,这些歌是她家里放唱片机的时候她偷听学会的。她还读过初中,认得好多的字。我们爷老倌的《增广贤文》她可以通背。”江甲龙局促的捏着手指头,说:“啊?她……她还读过书?那她会嫁给你?”“二哥,其实还有一回,我把小舟摇到了螺丝湾,我……我和她打了钹。这是她送给我的手巾,你看绣得好不好,铁秤砣的妹子,绣花手艺比不比得?”说着,江一龙从贴身的地方拿出一块绣花手巾。“啊……你跟她打钹?”江甲龙就像甲鱼听到雷声,缩着脖子,嘴唇颤抖,呆愣着眼珠子快瞪出来。「打钹(入声)」——那可是亲嘴巴的俗语啊!于是他根本不去看绣花的手巾,一巴掌就招呼到了江一龙的后脑勺,打得江一龙一栽。咬着牙压低声音:“你呀你!好的不学,学打钹!难怪了,娘老子戳瞎你都不冤!”江甲龙咬着牙,压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嘘!!嘿,打钹的事,我可不敢告诉娘!”江一龙没被二哥一巴掌呼醒,他还抿着嘴在笑。回味着二人打钹时的意乱情迷。她是那么的不同,她身上只有香味,没有半分鱼腥气。她那种香,香得那么纯,江一龙这辈子还没有积攒出足以形容她身上美好的词汇来。“你们就只打了钹,没搞别的了吧?”江甲龙问完后眉头越发紧皱,生怕从江一龙嘴里吐出更恐怖的回答。江一龙聊起这些,只顾自己一脸甜蜜:“别的真的就没了!我们见面就是:讲话,唱歌,打钹!嘿嘿!打钹,唱歌,讲话。讲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打不完的……”江甲龙听不下去了,又给他后脑勺来一下,打断道:“老弟,你似乎有点臭不要脸了!你想过没有,她屋里人要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怎么办?”江一龙说:“小芳讲如果她爷娘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就学卓文君。”江甲龙眉头又皱起来了:“哪个是卓文君?”江一龙摸着脑袋傻笑:“我也不晓得。”江甲龙看着老弟的魂都被几个钹给打飞了,人一副呆滞模样,只好说:“哎,你快点把爷老倌的米酒偷过来!”“好。”江甲龙和江一龙各喝了二两米酒。江又信和周秀珍的争吵,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停了。“你听到了吧?刚才爷老倌准备跟陶哑巴换签子。为了给你结婚,为了给你钉条船,你同意不?”江一龙这下清醒了,说:“二哥,如果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爷老倌也会去的!”江甲龙和他脸对着脸,愣了半天。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许久之后,江甲龙释怀的笑了。“是的,哎,你们一个个真的不得了。爷老倌一脑壳白头发,他还不服老!”讲真的,江又信都快要五十岁的人了,和水匪头子去动刀子,必有一死的局面,那不是讲了好玩的。江甲龙说:“你讲的那个妹子,你有没有本事明天带回来?”江一龙指着自己的眼珠子,“你借我一个豹子胆,我也不敢带回来!我只是提了一句,娘老子今天差点被我气死!”江甲龙又给二人各倒了一两酒,二人仰脖子喝了。江甲龙说:“那明天我要跟你去看看!我做哥哥的,要把关。”“二哥,我再给你唱几句《月夜觅芳踪》吧:「清冷的月吻着滚滚长江林中的鸟它们都停了唱微寒的风送着阵阵暗香思念的泪洒落在江上我总听到你的歌声我总想到你的笑容我总闻到你的暗香叫我到何处觅芳踪……」”在江家,江一龙的大哥江大龙五年前便已分船,当时耗尽了江家二老的所有积蓄还欠下许多外债,到去年才还清。今年年初,大哥江大龙带着妻子和孩子沿着长江的波涛顺流而下,去向只有江水和风知道。而前三个月,二哥江甲龙自己迎娶了郝大麻子的妹妹。二嫂郝爱妹是一位满脸雀斑、勤劳朴实的女子。为此,江家又新钉了一艘船。与上次为大哥造船相比,此次的债务欠得更多。要说都是为了给老弟钉船的事,要找陶哑巴换签子,爷老倌年纪大了,大哥又不在,冲着老弟给自己唱的这两首让人火辣辣的歌,也是自己这个当二哥的去。闹水匪的时候,每一天的清晨日暮,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渔民们结伴出行,作业范围缩小了,渔获也少。距离陶哑巴去杀水匪湖霸的最后期限,还剩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