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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我有一剑 可搬山后面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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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雪宜哉(第1页)

    (让大家久等了~)    化雪时分,尤为酷寒。    要么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泞,要么是僻静小路上的积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响。    而且根据书简湖几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末,书简湖广袤地界还会有一场更大的雪,到时候除了书简湖,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还会囊括石毫国在内的几个朱荧王朝藩属,书简湖修士自然乐见其成,几个藩属国恐怕就要遭罪了,就是不知道入冬后的三场大雪,会不会无形中阻滞大骊铁骑的马蹄南下速度,给立国以来第一次采取坚壁清野策略的朱荧王朝,赢得更多的喘气机会。    只是这些天下大势,与山头稳固的修士日常生活,似乎关系不大,毕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灵官庙主殿内,曾掖去周边拾取柴火,点燃了一堆篝火。    陈平安还是身穿一件厚实棉袍,跟在青峡岛没两样,只是不再背剑,而是以裴钱开创的刀剑错样式,将一把自制竹刀,一把购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黄剑,悬佩在腰间一侧。    两人吃着干粮,此次游历,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陈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难免有些雀跃,过个关隘,向石毫国边境士卒递交青峡岛祖师堂颁发的谱牒,都能让曾掖倍感新鲜,只是不敢流露出来,陈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这点人情世故,曾掖还是有的。    两人几无言语。    陈平安吃过干粮后,开始摊开一幅石毫国州郡堪舆图,如今石毫国南方版图还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骊铁骑斥候骑军游曳其中,陈平安和曾掖就见到过两次,但其实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经出现了乱世迹象,就比如两人身处的这座灵官庙,就是个例子。    这是一座久未修缮的老旧灵官庙,稍显破败,根据附近乡民的解释,掌管香火的老庙祝在今年入秋时分去世了,县衙那边本该选出个新庙祝,一般来说,只要人选身世清白,又有个谱牒在身的道士老爷帮忙签字,州郡那边都会点头,这点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烦京城礼部,可是大骊蛮子一来,世道乱得很,就顾不上了,毕竟老百姓逃难,事后返籍回乡,朝廷不会怪罪,可庙祝这种鸡肋职务,却跟县令老爷差不多,担着守土有责四个字,所以县衙原本属意的两个人选,哪怕县衙那边退让了一大步,私底下明言,不用两人自己花钱去跟县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谱牒道爷打点关系,依旧不愿意上任,就这么一拖再拖,估计等到已经围住石毫国京城的大骊蛮子,腾出手来,再往南走,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灵官庙,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彻底没着落了。    乱世之中。    老百姓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入庙敬香一事,自己吃饱了,才好计较泥塑的神仙老爷吃不吃得饱,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将那只竹箱交予曾掖背负,里边搁放着跟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那件鬼道法宝,下狱阎罗殿。    至于俞桧后边拜访青峡岛,将那座仿制琉璃阁的上乘灵器主动卖于陈平安,给陈平安暂时收在了咫尺物当中,十二间能够温养鬼将之流的屋舍,当下都住满了魂魄相对饱满完整的阴灵鬼魅,除了其中一间,其余十一头阴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练气士,戾气相对较重,执念更深。    曾掖虽然修行资质平平,又性情鲁钝,却是个手脚勤勉、眼里有活的高大少年,离开书简湖,这一路北上,曾掖没少做事情。    不过陈平安也不是那种习惯锦衣玉食的谱牒仙师,并不用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师徒却无师徒名分的两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过关进入石毫国,需要拜访四十个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国八州、二十余郡,曾掖比较头疼的地方,在于其中半数地方位于石毫国北部,兵荒马乱,说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骊蛮子打交道,只是一想到陈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释然,贫苦少年自幼被带往书简湖,在茅月岛长成少年,以前从未跟随师门长辈出来游历,没有尝过山上仙师的滋味,对于朝廷和兵马,还是带有一丝先天畏惧。    看似幼稚,实则在陈平安看来,这才是对的,不然遇上了那支来自遥远北方的陌生铁骑,误以为是宝瓶洲中部版图的那些寻常兵马,一旦起了冲突,别说是曾掖这么个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足可在石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丹地仙,都要在大骊铁骑那边碰壁,说不定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刻意提醒曾掖,许多看似粗浅的道理,到底还是要亲身经历过,才会深刻,最少也该亲耳闻亲眼见。    曾掖开始修行,以陈先生传授的那门仙家秘术,呼吸吐纳,勤能补拙,越是一穷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够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机缘。    陈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凝滞不前,拳法剑术与汲取灵气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陈平安便站起身,跨过门槛,来到灵官庙主殿外,微微皱眉。    有句流传颇广的村野老话,叫一人不住庙,两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触会更深。    当一个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树倒猢狲散,杂念、恶念便鱼贯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庙道观这些原本香火兴旺的场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镇、规矩之地,一旦没了香火,灵气流散,更容易惹来鬼魅阴物的觊觎和窥探。    许多文人的读书笔札,都记录着一桩桩发生在残破寺庙的精怪诡事,即是此理。    曾经在彩衣国和梳水国之间,陈平安就在破败寺庙内遇到过一只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离别。    陈平安低头捧手,轻轻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关上门,免得打搅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淳朴,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够坚韧,很容易分心岔神,那么今晚淬炼灵气、温养气府一事,刚刚开了个头,就要被打断,只得重头再来,一两次没关系,次数多了,一旦形成一条曾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心路轨迹,就是大麻烦,人之惰性、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发,天经地义,实则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迹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陈平安就必须要多费心,照顾着点少年。    虽非师父,倒也挺像是一位护道人了。    想到这里,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非但没有心情沉重,反而轻松几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开心事,以至于不知不觉之间,已是眉头舒展,微笑道:出来吧,我知道你们的存在。这座灵官殿虽然由于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隐匿沉睡多年,灵官老爷那点仅剩神性,不足以它现身庇护一地气数,可是你们双方无怨无仇,井水不犯河水,总好过莫名其妙就结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气不太好的灵官老爷,拼着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会将你们打杀的。你们大可以在主殿外进食香火残余,相信身后这尊灵官老爷也未必就会动怒,阴阳之别,凡夫俗子往往喜阳厌阴,道家灵官却未必如此,你们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机缘使然,所以你们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帮着自己维持一点灵光,但是主殿就不要进去了。    陈平安说得耐心且仔细,因为许多死后戾气、恨意或是执念凝聚不散的阴物鬼魅,浑浑噩噩,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并不比生前为人之时更多,恐怕连曾掖这类下五境的山泽野修都不如。    在陈平安眼中,前殿后门附近,有数头阴物藏在那边,阴风阵阵,并不浓郁,如今正值严冬酷寒,阳气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壮男子,站在陈平安这个位置上,未必能够清晰感受得到那股阴物散发出来的阴煞之气,可若是本身阳气孱弱、易招灾厄的世人,说不定就会中招,阴气侵体,很容易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乡野土郎中的补气药物,未必管用,因为治标不治本,病人伤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一招鲜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说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惮陈平安,还是道理讲通了,那些阴物渐渐退去,放弃了进入灵官庙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们止步,陈平安就没有多说多做什么。    他们此行第一处要去的地方,就是一个石毫国小山头仙家,女子阴物现世,行走阳间,陈平安往往会问过她们的意见,可以托身于曾掖,可若是觉得别扭,也可以暂时寄身于一张陈平安手中出自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符纸,以姿容动人的符箓女子,白日放在咫尺物或是陈平安袖中,在夜间则可以现身,她们可以跟随陈平安和曾掖一起远游。    十二张狐皮美人符纸,如同客栈,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并且曾经都是石毫国人氏,所以一到夜幕时分,四下无人之处,陈平安就会拿出符纸,将她们栖身的符箓取出,不过需要陈平安消耗些雪花钱,不然符纸就会关门,害得她们无法重返阳间,无法多看几眼此方天地那份动人、又冻不着鬼物阴物的雪后风景。    如果是往常的夜色中,陈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叽叽喳喳,莺莺燕燕,热闹得很,十二张符纸当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阴物,可是这一路相处久了,身边多少都有了一两位亲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团,聊着些闺房言语,至于大道和修行,是不会再多说一字了,多说无益,徒惹伤心。    至于今晚为何她们现身,是陈平安请她们返回了符纸当中,因为要夜宿灵官庙,入乡随俗,不可冒犯这些祠庙,有几位胆子稍大的女子阴物,还取笑和埋怨陈平安来着,说这些规矩,乡野百姓也就罢了,陈先生身为青峡岛神仙供奉,哪里需要理会,小小灵官庙神灵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陈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陈平安坚持,她们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许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符纸。    此刻陈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后主殿供奉着一赤面大髯、黄袍金甲的灵官老爷,手持铁鞭,金鸡独立,威风凛凛。    相传是道家两百多位记录在册的正统灵官之一。    更有极为隐蔽的一个传闻,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传开来,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刘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资格耳闻。    那就是上一届坐镇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无敌美誉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灵官之属,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龙虎山天师,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门弟子,无论是其余两教还是诸子百家的门生,都有机会,一旦积攒足够功德福运,便得以归位、最终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灵官殿陪祀、享受无穷香火。    那么抛开既有两百多尊位列仙班的灵官神祇,意味着还有半数神位空悬。天命所归,虚位以待。    陈平安走下台阶,捏了个雪球,双手轻轻将其夯实,没有去往前殿,只是在两殿之间的院子徘徊散步。    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想着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距离倒悬山最近的洲,重宝出世,群雄相争。杜懋飞升失败,琉璃金身碎块四散,这桩天大机缘,传闻引发了许多宝瓶洲上五境修士的争夺。    然后又有五百灵官神位之说。    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势。    其中陈平安还亲身经历过桐叶洲之乱,被稍稍殃及池鱼,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忧,但是被那个递出一块祖师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轻道士,算计得很惨。    钟魁更是因此沦为鬼物,失去了书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险之又险,但是玄之更玄,就在于风险和机遇并存,是浑水摸鱼,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远胜百年积淀,还是大道折损,一蹶不振,归根结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势席卷之下,太平山钟魁是如此,桐叶宗杜懋也是如此,并不会分善恶。    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脉络,比起从头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于这趟要走过石毫国南北各个州郡,所以陈平安对于石毫国的朝野江湖和风土民情,在青峡岛就了解颇多。    石毫国崇尚道门,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为国师,所谓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脉之中的旁门道人,其中道祖座下三脉,道袍样式也有差别,不过头顶道冠最容易区分,分别是芙蓉冠、鱼尾冠和莲花冠,道士在道门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诸多细微讲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一脉,属于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势力。    据传此次阻滞北方蛮夷大骊铁骑的南下,护国真人在阵前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护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这些来自柳絮岛仙家邸报的纸面消息,陈平安还专程在池水城摆下酒席,找了个时机,一起宴请了顾璨的两位兄弟,那位逃难至此将近一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以及石毫国边军大将之子的黄鹤。    陈平安问得多,聊得浅,客客气气。    韩靖灵虽是石毫国皇子殿下,当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已经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还没打,就找了个借口离开自己的藩王辖境,迅速南下避难,大致是什么样的脾性,并不难猜。不过世事难料,大骊铁骑南下,所到之处,在冥顽不化的石毫国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战火惨烈,反而是韩靖灵的辖境,因为群龙无首,竟然逃过一劫,没有任何兵祸发生,在辖境内,韩靖灵莫名其妙就有了个贤王的美誉,不过陈平安知道,这多半是韩靖灵身边那拨扶龙之臣的幕僚们,在帮着出谋划策。    当韩靖灵面对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掏出心肝肺来,给那位在书简湖数次扬名的陈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国大将军嫡子黄鹤,先前离开书简湖,去和他那个投靠大骊铁骑的老子,一起谋划扶持韩靖灵为石毫国新帝,据说都已经见过了苏高山的面,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池水城,是给韩靖灵报喜来了。    陈平安没给他们与自己称兄道弟的机会,当然韩靖灵和黄鹤也没这胆子。不过两者心性,又有细微差别,前者是落难,心气不高,至于一旦成功成为石毫国新帝之后,是何种光景,会不会后悔当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韩靖灵应该暂时还没能想到那一步,陈平安则是不在乎。至于后者,面对陈平安,黄鹤则是看似比韩靖灵更加谦恭的神色之下,隐藏着一丝仿佛弓弦逐渐绷紧的心思,因为大骊武将苏高山,这座巍峨山岳,就像给了他们边军黄氏一颗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这座靠山,别说是已经桀骜不再的小魔头顾璨,就算是陈平安,恐怕将来再次聚会,都要对他黄鹤以礼相待了。    这些人心细微处的蠢蠢欲动,陈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于柳絮岛邸报上,石毫国皇帝颁发诏书,昭告朝野,其中以骄纵不臣,纵兵殃民八个字,对曾经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黄鹤父亲,进行了盖棺定论。    一直给陈平安和韩靖灵陪酒而少言语的黄鹤,唯独提及此事,神色张扬几分,满脸笑意,说他父亲听闻诏书后,毫不动怒,只说了气急败坏四个字。    陈平安当时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独自喝了杯酒,当时见他提起酒杯,韩靖灵赶紧招呼黄鹤,一起举杯共饮。    有那么几分共襄盛举的意味。    让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种酒桌上,都他娘的尽是这么些学问,最好喝的酒,都没个滋味。    那场看似主宾皆喜、相谈尽欢的酒宴散去后,陈平安独自返回青峡岛,对于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还是因为粒粟岛谭元仪的进退失据。    陈平安回过神。    原来前殿那边出现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阴物,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场校尉。    这位阴物走出前殿,左脚跨过门槛,抱拳道:这位仙师,先前我们和属下们有所冒犯,差点就惊扰了主殿的灵官老爷,仙师提醒,省去我不少。    说到这里,那位面容惨白的校尉阴物,凄然一笑,收起双手,习惯性伸手按住腰间长刀刀柄。    甲胄也好,佩刀也罢,与阴物本体如出一辙,皆是生前种种执念的幻化。    看着那位满身伤痕的石毫国武人,尤其是胸膛、脖颈两处被马刀劈砍而出的伤口,陈平安虽未真正经历过两军对垒的沙场厮杀,却也知道此人战死沙场,当得起轰轰烈烈这四个字。    阴物回头望了一眼前殿,然后转头继续道:仙师是山上人,可能明白我们这些天地厌弃的鬼魅,越是死了,对于生的念头,反而越是比活人还要强烈,只要能够苟延残喘,就会不择手段,所以战死后,我与麾下同乡武卒,阴魂不散,昼歇夜游,一路往南,来到这里,有些兄弟支撑不住,在半路就已经魂飞魄散,有些到了家乡,见过了妻儿父母,多是在祠堂、祖坟那些地方,算是安心上路了,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来越入魔,只要夜间遇上活人,就想要吞食他们的阳气,或是途径本地灵官庙这类已经没有神祇坐镇的地儿,不管不顾,就想着饱餐一顿,极难约束,越来越难……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这位将军,如果袍泽当中有人想要如此作为,例如祸害半路百姓,拦又拦不住,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这是一个很煞风景的问题。    武将阴物轻轻推了推刀鞘,满脸痛苦,却无半点犹豫神色,这就得问过我的刀,答不答应!生前我们即是保家卫国的武人,既然战死,那么已算报国无门了,可要说死了就要去残害百姓,先过我这一关。    武将阴物深呼吸一口气,咧嘴一笑,说出来不怕仙师笑话,一路南下,一位位兄弟陆续返乡分别,我们也从最早老百姓眼中的阴兵,六百余,到如今的不足十位,我们非但没有残害任何一位阳间的老百姓,反而在乱葬岗各地,清剿了近百头满身戾气的孤魂野鬼,只可惜我们大军当中的随军修士,当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害得我死后根本来不及询问,不晓得我们这种为民除害的行径,能否给兄弟们积攒阴德,下辈子好投个好胎。    陈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礼,然后收手,以毋庸置疑的坚定语气,沉声道:天地无私,但是人伦有道,相信将军与袍泽,都会有阴德荫庇的,即可庇护自身,也能够惠泽家族子孙!    武将一听到这句言之凿凿的仙师亲口所说言语,一个铁骨铮铮的沙场武人,竟是当场落泪,转过头去,听到了没有,我没有骗你们!    前殿后门那边,一位位武卒现身,各自抱拳,不知是感谢那位生死同归的武将,还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轻人的一番盖棺定论。    天地酷寒冻骨之时,一国山河破灭之际,它们的身上,铁甲铮铮作响。    这天夜幕沉沉中,陈平安掏出纸笔,将武将在内那六百余阴物的姓名、籍贯,都一一记录在下,说是以后会有朋友要举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他可以试试看,帮着他们的名字列在其中。期间今夜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开主殿大门后,给陈平安和那十来号阴兵,帮了不小的忙,陈平安的宝瓶洲雅言,当然极其熟稔,可是对于书简湖一带修士与百姓惯用的朱荧王朝官话不算陌生,但是当武将武卒他们带上了石毫国各地口音后,就很头疼了,刚好曾掖可以牵线搭桥。    一直忙碌到鸡鸣之分之前,陈平安才好不容易将所有名字记录在册。    对于阴物而言,鸡鸣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阴气强势的鬼物,只要不是阳光曝晒的正午时分,于白昼行走阳间,可能都一样畅通无阻,只是阴物的鸡鸣而歇,有些类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国阵亡武将,在陈平安收起纸笔后,说是离别在即,想要与陈仙师去灵官庙外散个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走过前殿,跨出大门后,武将阴物轻声笑道:陈仙师是外乡的谱牒仙师吧不然咱们这儿的官话,不至于如此生涩。    陈平安点头道:来自北方。    武将下意识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来自大骊,都无所谓了。不得不承认,那支大骊铁骑,真是……厉害,战阵之上,双方根本无需随军修士投入战场,一个是觉得没必要,一个不敢送死,厮杀起来,几乎是同等兵力,战场形势却完全一边倒,还是那支大骊兵马,与我们下马作战的缘故,沙场技击,还有气势,咱们石毫国武卒都跟人家没法比,输得窝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与兄弟们也不会死不瞑目了,可话说回来,倒也有几分服气。    陈平安嗯了一声。    武将停下脚步,我也不多嘴问什么,不过我又不傻,晓得陈仙师其实就是那个要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人。所以……    武将轻轻一晃甲胄,手掌松开刀柄,就要单膝跪地,这桩大恩大德,他总得为兄弟们,对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曾想他却被陈平安扶住双手,死活无法跪下去。    陈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当不起这份大礼。    武将只得无奈放弃,玩笑道:陈仙师,这般客气,难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不敢。    陈平安双手笼袖,举目远眺,天将微亮,夜幕渐渐稀薄,轻声道:魏将军其实比我强多了,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正确的事情,如此一来,才是对袍泽真正好,我就不如魏将军这般雷厉风行,自己受累不说,还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将沉默片刻,问道:为何自己受累便不说了自己都不痛快了,还不许说上一说又哪来的‘还要害得别人受累’陈仙师,我虽是个外人,可这一路走下来,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算容易,尤其是对袍泽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骊铁骑的刀子还难受,难熬到觉得过不去的时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几位麾下亲军的兄弟,揍上他们一顿,不然我早给逼疯了,估计兄弟们还没失去灵智,化作厉鬼,我就先成了祸害四方的厉鬼。所以陈仙师你不该这么想的。    陈平安细细思量,然后展颜笑道:谢了,给魏将军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魏姓武将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就是个从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实还是个勋官,只不过真正的实权将军,跑的跑,避战的避战,我才得以领着那么多兄弟……    说到这里,他轻轻跺脚,踩在路边积雪里,赴死而已,不是什么壮举,窝心事罢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钱,这是山上的神仙钱,你们可以拿去汲取灵气,保持灵智,是最不值钱的一种。    武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打趣道:陈仙师可以多给一些,我不嫌神仙钱沉的,生前死后,我都爱钱,天底下最不压手的,可不就是银子    陈平安赶紧摆手笑道:我如今就是个账房先生,做买卖,精明得很,你们的籍贯我都知道了,不多不少,该给你们几颗夜游赶路的神仙钱,门儿清。    魏姓武将爽朗大笑。    好嘛。    天底下还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陈平安问道:魏将军既然籍贯在石毫国北方边境的一处卫所,是打算为兄弟们送完行,再独自返回北边    其实才三十岁出头的魏姓武将,摇摇头,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没妻儿,在家乡那边认识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开始大规模调动边军,除了北部边军本来就骨头硬,几支敢打、又能打硬仗的边军,也大多给抽调去了北边,至于像南边黄氏这样的藩镇势力,喊了,只是喊不动而已,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们一刀,其实我心知肚明,咱们石毫国的骨气,都给大骊铁骑彻底打没了。    陈平安缓缓道:魏将军如果愿意的话,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后,就独自去往书简湖云楼城,寻找一个名为杜射虎的八境剑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内,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让他们家主引荐,乘船带你去往青峡岛。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罢,你就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峡岛,自会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峡岛山门口那边,暂住在曾掖的屋子里边,等我们返回。如果魏将军愿意,我可以写一封信,再给魏将军一件信物。    魏姓武将笑问道:难道陈仙师或是身边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将我培养成一头鬼将陈仙师有大恩于我,我才会有此问,不然就干脆不开这个口了,大不了嘴上答应下来,到时候四处逛荡,偏偏不去书简湖便是,还望陈仙师海涵。说实话,对于打打杀杀,实在是没了半点兴致,如果可以,哪怕就这么一天一天等着魂飞魄散,也认命。陈仙师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辈子再来偿还。    陈平安摇头道:我虽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两件适宜鬼魅阴物居住的灵器法宝,但不是希望魏将军为我所用,只是不愿意魏将军就这么消散于天地,只要到了青峡岛,以后的去留,只要信得过我,都会由魏将军自己决定,哪怕魏将军想要成为鬼将,我也不会点头答应,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    魏姓阴物抱拳道: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多活几天就是赚几天,至于期间消耗了陈仙师多少神仙钱,我还是那句不要脸的话,有机会下辈子再还!若是没机会,就当陈仙师这个账房先生,当得还不够精明!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难得不是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灵官庙那边,陈平安写了一封信,又交给一张阳气挑灯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书简,全部交给魏姓武将,最后还偷偷塞给他一枚小暑钱。    做完这些,天已亮。    所有阴物都暂时栖息在灵官庙前殿。    陈平安返回主殿,曾掖已经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陈平安对着那尊彩绘神像抱拳,轻声歉意道:今夜我们二人在此落脚,还有前殿那拨阴兵借宿,多有叨扰。    曾掖只好跟着一起抱拳告罪一声。    他们走出主殿,路过前殿的时候,魏姓武将只是对两人抱拳相送,并无再多感激言语。    离开灵官庙后,继续北上赶路,两人行走在雪地里,曾掖轻声问道:陈先生能问个问题吗    陈平安正弯腰抓起一捧雪,随便洗了把脸,笑道:说吧。    曾掖问道:无缘无故的,陈先生你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破费吗在茅月岛上,师父和所有人,都讲过咱们修行之人,最耗银子了,小事情上不晓得节俭,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大前途可讲了。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有大前途吗    曾掖挠头道:当然有!陈先生已经是顶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经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尔不节俭一次,关系不大。    曾掖总觉得一向待人以诚的陈先生,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故意没有给自己说透彻,只是看陈先生不太愿意细说,曾掖就没好意思去刨根问底。    陈平安感慨道:昨夜我们借宿灵官庙,那你知不知道灵官的由来,这些神灵的职责所在    曾掖摇头道:只听师父说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渊源,还要更久远一些。    陈平安笑道:那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老话,总听说过吧灵官,曾经就是纠察人间众人的功德、过失的神灵之一。虽说如今这个说法不太灵验了,但是我觉得,信这个,比不信,终归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也好,我们这些所谓的修行之人也罢,如果心里边,天不怕地不怕,到头来只怕恶人怕恶鬼,我觉得不太好,不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这些,听过便是。    曾掖点头道:那我先记下了。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呢。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难为情,陈先生,我又说错话啦    陈平安摇摇头,缓缓前行,没呢,你说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来活命的,以及帮助自己过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来安心的。至于哪些道理更好,更适合当下,得看每个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认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后也会知道这样那样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来,多想想,再做选择。    曾掖由衷道:陈先生,知道的道理真多。    陈平安笑道:以后这样的屁话少说,你‘陈先生’的身边,从来不缺你这种-马屁精。    曾掖背着大大的竹箱,侧过身,开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着陈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说说这些诚心的马屁话,免得陈先生太久没有听人说马屁话,会不适应唉。    陈平安笑眯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娴熟,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后的竹箱上边,看得高大少年一头雾水。    陈平安拍拍手,我接下来会走一个入门的拳桩,很简单,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学,但是你学拳可以,必须保证竹箱上边的小雪人不能掉下来。我就教你三遍,然后接下来这一路,你有事没事就按照这个拳桩赶路,我不强求,你也不用强求,就当是个解闷的小法子。    陈平安之后给曾掖演练了三遍走桩,曾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陈平安的脚步,以及最后递出的一拳。    陈平安都看在眼里,让曾掖自己走走看。    四平八稳,比起泥瓶巷当年那个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陈平安心中叹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门。    曾掖的练拳悟性,远远不如彩衣国胭脂郡城内,当年那个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就像陈平安所说,只是让曾掖找点事情做做而已,省得跟自己一路上大眼瞪小眼,毕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纸,不能经常取出,而且陈平安也委实是怕了那些越来越性情活泼、言语无忌的女子阴物。逗弄曾掖也就罢了,一个个偷偷打赌,来自己这边蹩脚地暗送秋波,她们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我陈平安都见过多少的江湖险恶和大风大浪了    曾掖终究是在茅月岛被砸钱栽培的练气士,体魄强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桩,只要陈平安不说破,曾掖自己就觉得挺满意,反正搁放在背后竹箱上边的小雪人,始终没有歪斜坠落在地。    陈平安走完三次拳桩后,就不再继续走桩,时不时拿出堪舆图翻看。    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只要没有下雪,其实都无碍。    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国人氏,父亲重男轻女,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带去了黄篱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从未下山返乡,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祈求见女儿一面,苏心斋依旧闭门不见,希冀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无功而返,一路上骂骂咧咧,难听至极,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给彻底伤透了心,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此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就此返回山门。    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其余两人同门女子,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    苏心斋以狐皮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巧笑盼兮,眉目传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性子最豁达、跳脱的一个,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    关于黄篱山的近况,陈平安已经把知道的,一开始就都说给苏心斋听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三流末流的,早就给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顶尖势力,树大招风,焦头烂额,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两百余人。    苏心斋的遗愿,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各上三炷香,再无别求,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罗殿、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也没有。    苏心斋出现后,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    曾掖觉得奇怪,陈平安却不会。    近乡情怯使然。    曾掖见着了苏心斋,就有些开心。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    陈平安知道,苏心斋其实也知道,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少女情动与否,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更讲究一见钟情。    男子见佳人美色而动容,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皆是颠簸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要好,但是真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便改变了主意,告诉曾掖修行之外,再睡个把时辰,就连夜赶路。    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自然是拍胸膛震天响,看得陈平安直扶额,到底还是不曾飞过花丛的雏鸟。    不过陈平安还是给曾掖了一份机会,独自走开,留着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护道。    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    转头望去,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符纸美人之身,做到这些并不难。    天高地阔,无奇不有。    修行之人,一步步登高望远,总是能够看到比山脚更多的旖旎风光。    苏心斋来到陈平安身边,与他并肩散步,笑道:陈先生真是不会当媒婆,难道看不出来,我对曾掖那个傻小子半点不动心吗    陈平安苦笑道:不动心就不动心,我又不会硬要你做什么,可你也别故意伤人家的心啊,以后苏姑娘倒是清净了,我可是还要跟那个傻小子朝夕相处好几年的。    苏心斋故作惊讶,笑眯眯道:陈先生这样的神仙老爷,还会在意一个傻小子的心情啊不听话,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听话,咱们书简湖野修都这样,谁都不记好,只记打。    陈平安气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苏心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陈平安的胳膊,结果给陈平安跳开躲过,瞪眼道:记打不是    苏心斋掩嘴而笑,弯腰捏了个雪球,随口问道:陈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炭笼呢,我可以帮忙生火。    陈平安摇头道:就不浪费木炭了,在青峡岛,反正不愁,用完了自会有人帮忙添上,在这儿,没了,就得自己掏钱去集市买,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苏心斋虽然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领教过这位账房先生的抠门,可还是会觉得新鲜有趣呀。    她本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案,才问那个问题的。    苏心斋走在陈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黄篱山,陈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脚小镇,吃过一顿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虚此行,最好是买上一大麻袋捎上。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掏钱啊    苏心斋白眼道:哎呦,我的陈大先生,陈老神仙,你都专程跑这么远一趟路了,还在意几两银子啊    陈平安笑道: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姑娘,还敢瞧不上老实本分的曾掖    苏心斋气恼不已,一下子丢出手中的雪球,给本就身架微垮的陈平安轻松躲过,苏心斋还要再去捏个雪球,陈平安忙不迭说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对咱俩心生误会。    苏心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陈先生是沧海难为水啊,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呀    陈平安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苏心斋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眸,做了个鬼脸,呦呦呦,原来咱们木头人陈先生,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啊。唉,打赌又输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陈平安让苏心斋先返回曾掖那边,说他还要再随便走走。    苏心斋取笑了一句年纪轻轻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陈平安就当是一句好话收下了,不跟她计较。    苏心斋回到曾掖那边,蹲在篝火旁。    陈平安久久未归。    曾掖修行完毕,见着了就在身边的苏心斋,只是傻笑而已。    陈平安返回后,继续赶路。    由于临近仙家洞府地界,陈平安便没有取出其余九张狐皮符纸美人,以往途径山水神祇的祠庙,或是城隍阁文武两庙,也多是如此。    其实书简湖青峡岛的一个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担心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再者石毫国由于临近野修遍地的书简湖,对于许多在其余小国版图上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大多见怪不怪。只是陈平安坚持如此,苏心斋与其余九位阴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几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长辈撒娇差不多。    在一个黄昏时分,一鬼两人,来到了那座黄篱山的山脚小镇,上山之前,陈平安虽然说不乐意花钱,还是买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锦夹馅,最贵的一种,分给苏心斋和曾掖,确实酥脆香甜,吃了几口后,陈平安竟是转身又去买了两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当中,见着了苏心斋的笑脸,陈平安视而不见。    看守黄篱山山门的两位修士,是两位资质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当陈平安拿出那块灵气盎然的青峡岛供奉玉牌后,又大致说明来意后,两人大惊失色,竟是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通报的想法,直接就领着三位往山上走去。    关于苏心斋的身份以及那两件事,陈平安没有向黄篱山隐瞒。    老修士其实是记得苏心斋这个名字的,毕竟她当年是黄篱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只是那场山下惨事,让黄篱山非但没有半点问罪的念想,反而还曾主动派人去往书简湖素鳞岛,与那位身为龙门境老神仙的祖师赔罪,当然也有逢凶化吉、变坏为好的心思,想着与素鳞岛攀扯上点关系,也好在黄篱山山头树起一杆旗帜,震慑那些远远近近的仇家门派。只是素鳞岛当时就没让黄篱山修士走入山门,半点颜面都没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黄篱山后,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风声,还算是给自家师门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所以听闻是一位青峡岛的供奉现身造访,老修士哪里敢怠慢。    黄篱山师门老祖很快从府邸走出,带上几位山上掌权的修士,亲自接待这位高不可攀的陈大供奉。    对于石毫国而言,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位桀骜不驯的野修,其中百余岛屿都需要牢牢记住名字,在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内十余座大岛屿,必须死死记住,至于出了一位元婴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峡岛,那更是最山顶、仿佛人间最高处的陆地神仙了,黄篱山无法知晓书简湖最近两个月的风起云涌,但是关于刘志茂顺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宝座一事,石毫国内除了那些消息闭塞、隔绝人世的末流门派,几乎所有山上修士,仍是人尽皆知。    苏心斋见着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黄篱山老祖,热泪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声。    这个举动,吓了那位老祖和黄篱山众人一大跳。    陈平安便措辞委婉,又将与山门修士说过一遍的那些言语,再说了一遍。    这些说法,都是苏心斋自己琢磨出来的。    陈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黄篱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释重负,对于更换了容貌的苏心斋当年那个小丫头,那位始终无法跻身龙门境的观海境老祖师,更是在双方落座后,对她嘘寒问暖,多少有些真情实意,做不得假。对于苏心斋的念旧,更是让黄篱山一干修士唏嘘不已。    然后苏心斋顺利去了山门祖师堂敬香,是黄篱山祖师亲自递的香。    最后苏心斋去了师父坟前,这次只有陈平安和曾掖两人作伴,她自己婉拒了黄篱山祖师和其余几位前辈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的远去背影,忍不住轻声感慨道:这位青峡岛远道而来的陈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黄篱山老祖师笑道:你这算什么话,到底是夸人还是贬人亏得陈供奉不在,不然就凭你这句话,咱们小小黄篱山,恐怕就要吃挂落。    不过老祖师很快抚须笑道:不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没带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夺目的法宝,如果不是那块供奉玉牌,还真无法让人相信,这么年轻一个修士,就已经是青峡岛的头等供奉!了不起啊,咱们这帮没出息的老骨头,比起人家,没法比,没法比。    不等中年修士想要说什么。    老祖师瞥了眼他,轻轻摇头,都这样了,还需要咱们黄篱山多做什么吗嫌弃好事不好,所以吃饱了撑着,做点画蛇添足的勾当    中年修士立即会意点头。    虽然已经走远,苏心斋却敏锐发现陈平安一脸无奈,笑问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师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没呢,在说我的好话。    苏心斋好奇问道:怎么,若说是陈先生年轻有为,还算凑合,陈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应下,可要是称赞陈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轩昂陈先生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无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黄篱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苏心斋笑了。    此后她走得有些慢。    陈平安便跟着放慢脚步。    在灵气远远比不得青峡岛一带的黄篱山后山,一处还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坟前。    上完香,磕过头。    苏心斋久久不愿起身。    陈平安蹲在远处,随手抓起一小捧土,轻轻捻动。    曾掖遥遥看着苏心斋的身影,少年亦是伤心又伤心。    苏心斋起身后,擦拭泪水,走到陈平安这边,神色释然,眉眼再无愁绪。    陈平安丢了泥土,站起身。    苏心斋微笑道:陈先生可以收回符纸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没有多说什么,将狐皮符纸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复本来面貌的女子阴物。    陈平安问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符纸当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投胎转世一事,还是……    苏心斋已经摇头,我不后悔,半点都没有。    她后退数步,对着那个面容惨白不比阴物好到哪里去的账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她转过头,先对眼眶湿润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着陈先生,好好修行,记得一定要跻身中五境,再成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劲点头。    然后她望向陈平安,轻声道:愿陈先生,心想事成,无忧无虑。    陈平安沙哑问道:再考虑考虑    苏心斋又道: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抱拳,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苏心斋满脸泪水,却是开心笑道: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陈平安轻轻点头。    苏心斋微微歪着脑袋,凝望着年轻人的那双眼眸,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最后蓦然而笑,哈,才发现原来我们的陈先生,英俊极了。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颤颤巍巍,伸出大拇指,这位姑娘,眼光不坏。    苏心斋再无执念,点点滴滴,开始魂飞魄散,如一幅仕女画卷,燃烧殆尽,灰烬飞散,重新归于天地间。    陈平安与她挥手告别。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了。    曾掖耷拉着脑袋,微微点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欢苏姑娘,既然这辈子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喜欢她,没关系,以后数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间,你都要去再见她一次,大声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如果百年不够,那就努力成为一位与天地争长寿的地仙,只要到时候还喜欢着她,一边勤勉修道,一边远游万里,寻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头,哽咽道:可是我资质差。    陈平安沉声道:曾掖,在你没有付出远远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天赋不好,资质差!这种话,你跟别人说一千遍一万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这里,你只要还想跟着我修道,那就只能说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陈平安率先挪步,对曾掖说了最后一番话,我在山门口那边等你,在那之前,我会去跟黄篱山修士道别,你就不用跟着了,有些心里话,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边,至于要不要说出口,无所谓,能不能真正长久记在心头,那才是你有多喜欢苏姑娘的证明,但是说句你当下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言语,就算你几个月,或是几年后,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我不会因此而看轻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够始终记住苏姑娘,我一定会高看你曾掖!    陈平安将曾掖一个人晾在那边,独自返回,去跟黄篱山修士致谢告别。    缓缓下山。    坐在山门处的底部台阶上。    转头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    石毫国一座州城权贵扎堆的松鹤街上,有座门槛极高的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来又因为生了个比皇亲国戚还要金枝玉叶的好女儿,使得家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内,极有声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过节,都会次次主动派人去马氏府邸做客。    年关时分,这天清晨,马蹄阵阵,响彻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骑早早入城来到这条松鹤街。    由于战火已经蔓延到只隔着一个州的石毫国中部地带,今年的年关,松鹤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三骑纷纷下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却学那游侠悬佩刀剑。    身边两位牵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头戴帷帽,遮掩了容颜,还有一位背负竹箱的健硕少年。    门房是位穿着不输郡县豪绅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斜眼看着那位为首的外乡人,有些不耐烦,只是当听说此人来自书简湖青峡岛后,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立即低头哈腰,说仙师稍等片刻,他这就去与家主禀报。那位门房快步跑去,不忘回头笑着恳请那位年轻仙师莫要着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广阔,约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门房,与一位双鬓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赶来。    两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缓却半点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样。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热泪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陈平安掏出那块玉牌,那位老先生接过手,正反两面,皆仔细端详一番,毕恭毕敬递还给陈平安,轻声道:不知供奉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马氏家主按耐下心中惊喜和敬畏,赶紧邀请远道而来的青峡岛一行三人,进入自家府邸。    马氏家主原本还想要大开仪门,以示诚意,给那个年轻仙师婉言拒绝了。    陈平安按照与这座马氏府邸,当年那位光耀门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辞,与这位年近半百却保养得体的家主,开门见山道:马笃宜在书简湖,最早本是松风岛修士,投在一个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门下,根本无望大道,后来马笃宜另有机缘,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与我同脉,如今算是我的师侄辈,所以我此次出门游历,就专程前来你们马氏看看。    这番话,身为客人,其实说得很不客气,居高临下,很符合一位书简湖修士的语气,也符合石毫国顶尖谱牒仙师的山上风范。    但是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罢,反而觉得如此才对。    不然还真要立马掂量掂量这位年轻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见着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骗到了自家头上。不然至多就是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顿,就赶紧送神出门,稳妥起见,免得节外生枝,毕竟如今马氏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    虽然还是对年轻人所谓的青峡岛供奉身份,将信将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气话就愈发客气,近乎谄媚。    反正客气话一箩筐,不耗一分银钱。    马氏能够有今天的家底,可不是只是靠苦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读那圣贤书读出来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马氏这几十年间,太风光,太过左右逢源,什么钱都想挣,结果挣出了天大麻烦,马氏倒是不怕花银子摆平麻烦,怕就怕花了的大笔银子,买来了的,不是什么破财消灾的保命符,而是一张催命符。    若是这位年轻仙师,真是马笃宜的新师叔,那真是万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沸沸扬扬,一位分量足够的神仙修士,说话比六部衙门的那拨可怜大佬,还要管用!    进了府邸大堂,陈平安依然言语简明扼要,说马笃宜与他关系不错,如果马氏有难,可以尽量帮点小忙,如果家业稳当,那就看看家族有无适合修道的好苗子,万一真有这等福缘,至于到时候是将那棵好苗子送往书简湖修行,还是留下一笔神仙钱,两者皆可。    三天后,三骑出城。    始终头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墙,眼神复杂。    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峡岛年轻供奉露面后,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得以安稳度过。    一位勉强拥有练气士四五境资质的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门下,开始修道,不是那种记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门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册,这就意味着那个孩童,在拥有名师的前提下,家族又有一笔源源不断的神仙钱,能够每年进入他师父的口袋,当然不会全部拿来给孩子为修道铺路,可不管如何,那个孩子都等于没有了后顾之忧,多多少少,会拿到手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实惠。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    便是曾掖这么个在人情世故上不太开窍的少年,在马氏府邸这几天,都看出了从马氏家主,到那位妇人,对于早就离开身边的女儿马笃宜,没了什么情分,言语之中,小心翼翼问这问那,问马笃宜的师门渊源,问马笃宜的修为境界,旁敲侧击询问年轻供奉有无道侣……总之,关于马笃宜从松风岛修士变成了青峡岛修士,夫妇二人也蜻蜓点水,问过一两句,可那就像一种酒桌上、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场面话,得说上一说,问与答,其实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会难看,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的疏远,也许是马笃宜离家太多年,在松风岛修行不顺,让老祖师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无法离开书简湖返乡探亲,于是双方距离太远,也许是父母觉得与女儿变得身份悬殊了,或许是家族子嗣香火兴旺,承欢膝下的子女,自然会比远嫁出去的女儿,更讨长辈欢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种,可事实只有一个。    在这会儿,外人说任何言语,都只会是在心坎上动刀子,说一个字就痛一个字。    所以陈平安在一次停马间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让这位忍不住打算开口安慰几句的质朴少年,不要说什么。    陈平安没有收起马笃宜所寄居的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由着她骑马散心,跟随他们去往下一处。    过了两天,曾掖开始眼神变化,而容貌、嗓音则毫无异样,不过人之眼眸,是相貌灵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响到别人对整个面相的观感。    马笃宜终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觉得曾掖当下的状况,比较有意思。    那是一个青峡岛杂役阴魂,开始附身曾掖了,与寻常山泽野修擅长的请神上身、开门揖灵,还是不太一样。    至于其中的真正门道,马笃宜当然看不出深浅。    临近一座乡野村庄。    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衣裳素洁,哪怕有些缝补,仍然不会给人破败之感。    她正从溪畔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步履蹒跚。    这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乡野老妪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砺,把清贫苦日子过得没有太多怨言,已经殊为不易,穷人想要过得像是个有钱人,是登天之难,可想要过得自在从容,更难。    曾掖翻身下马,踉跄前奔,跑到老妪身边,扑通跪地,只是磕头,砰砰作响。    老妪一脸茫然,赶紧放下竹篮,顾不得刚刚清洗出来的衣衫,会不会沾染地上泥浆,蹲下身,有些吃力,想要将这位陌生少年搀扶起来,以陈平安与马笃宜都听不懂的乡音着急询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当天夜幕里。    老妪屋舍里,多出一位狐皮符纸美人,里边却其实住着一位男人。桌上放着一位离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钱,灵气足够他维持二十年。    为老妪送终,尽量让老妪颐养天年,还是可以的。    在客人远行后,老妪与这位离乡太多年的孙儿,相互握着手,对坐而泣。    乡野小路上,依旧是三骑离开。    曾掖还有些神魂摇荡,必须缓缓呼吸吐纳。    三骑缓缓而归。    马笃宜突然开口道:老妪是个好人,可得知真相那会儿,还是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以命偿命,道理是对的,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觉得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才对。    马笃宜突然冷哼一声,满脸懊恼道:你瞧瞧,一位乡野老妪,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旧!    陈平安转头笑道:气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帮你要回那笔神仙钱再帮你骂你爹娘一顿老规矩,你来斟酌文字,我来开口说话。    悠哉悠哉骑在马背上的马笃宜,朝那个账房先生呸了一声,休想!果然是个猪油蒙心的账房先生,就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马笃宜突然笑道:知道为啥我爹娘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产婆言之凿凿,说肯定是个大胖儿子,结果我生下来后,守在门外的爹一听说是个闺女,立即傻眼了,气得直跺脚,直接走了。只是最后还是气呼呼走回来,我娘亲当年经常对我说,你爹啊,见着了我第一眼,粉雕玉琢的,一点不像寻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长得特别好看,我爹立即就乐开怀喽。对了,知道为啥叫‘笃宜’吗问你话呢,陈大先生!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    马笃宜像那自己年幼时厌烦至极的家塾老夫子那般,摇头晃脑,道: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心手相应,独步大道,宜哉!    陈平安问道:不是‘独步当世’吗    马笃宜捧腹大笑,好嘛,陈夫子,给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聪明。    马笃宜转过头,柔声问道:陈先生,对我们这样,为了什么呢    陈平安松开马缰绳,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马笃宜痴痴看着那张消瘦的脸颊,无关男女情爱,就是瞧着有些心酸,一时间竟是连自己那份萦绕心扉间的伤心,都给压了下去。    只见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有答案了!    马笃宜一脸好奇。    腰间刀剑错的账房先生,这一刻,难得如此眉开眼笑,宜哉!就是宜哉嘛!    马笃宜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上却说,什么狗屁答案。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再发牢骚,小心把你收起来。    马笃宜可半点不怕,浑然不当回事,下一处,是哪儿    陈平安笑了笑,眯眼远眺,轻声呢喃,反正都在人间。    马笃宜蓦然高声道:宜哉!    陈平安笑着附和道:善。    马蹄远去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    风雪夜深。    早已远离村庄。    马笃宜是那阴物,丝毫不惧大雪,还有那闲情逸致,朗诵名家诗词,说那大雪如飞鸥,转盼已见平檐沟,村深出门风裂面……    陈平安骑在马背上,多次环首四顾,试图寻找能够躲避风雪的栖身之所,忍不住颤声埋怨道:哪里是风裂面,分明是要冻死个人……    马笃宜笑嘻嘻问道:陈夫子,这会儿,还宜哉不宜哉了    陈平安没搭理她,从坐在马背变成站在马背之上,尽量远望四周,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远方某处,依稀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三骑这段路程,属于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见景象,陈平安默记在心,本不该有此光亮才对。    就在陈平安打算挨着风雪如刀割的酷寒,继续赶路,绕开那些依稀灯火。    却发现那点点亮光似乎在缓缓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灯火与三骑,会在道路前方汇聚。    陈平安反而心安下来,这种天气,能够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远,还可以伺机而动,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泽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时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独找死最容易。    马笃宜有些担心,她终于察觉到远处的异象,轻声问道:陈先生,咱们要不要绕道而行    陈平安淡然道:不用。    马笃宜愣了一下。    直到这一刻,离开书简湖后,大概是习惯了那个最好说话的账房先生,马笃宜才记起,其实这位陈先生,只要他觉得不用好说话的时候,那就真要比谁都不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