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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我有一剑 可搬山后面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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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第1页)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登绣楼入闺阁。    让朱敛和裴钱待在门外,他只带着石柔步入其中。    进入之前,陈平安先敲门说了原因,说是柳老侍郎希望他们来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无狐妖藏匿。    片刻之后,柳清青梳妆打扮完毕,让婢女赵芽去开门。    陈平安认识这位婢女,老管家的女儿,是一位性情温婉的少女,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了传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陈平安就觉得传闻可能有些偏颇,人之眉目为心境外显,想要装作黯淡无光,容易,可想要伪装神采清明,很难。    陈平安既松了口气,又有新的忧虑,因为可能当下的燃眉之急,比想象中要更好解决,只是人心如镜,易碎难补。    不过那就是这位少女自己的因缘造化了,陈平安救得人,补不了一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境,也不会去做。    柳清青虽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闺女,见识过许多青鸾国士子俊彦,闺阁内还有一只饲养精魅的鸾笼,可是对于真正的谱牒仙师,山上修士,她还是十分好奇。所以当她看到是一位算不得多英俊、却气质温和的年轻人,心结芥蒂少了些,此地终究是少女闺阁,任由外人踏足,柳清青难免会有些不适,若是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轨的所谓神仙,如何是好    陈平安抱拳致歉,我们此举于礼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狮子园土地公都担心柳小姐的身体,希望柳小姐见谅。我姓陈,随从姓石。    柳清青这才见着负剑白衣年轻仙师身后的老者,他眼神有些冷漠,她挤出一个笑脸,陈仙师和石前辈是为救我而来,可以不拘小节,只管放开手脚搜寻。    婢女赵芽心中有些别扭,小姐也真是的,这拨人贸然拜访,小姐第一个念头,竟是闺阁有其他男子走入,那黑袍少年晓得后,会不会心生不喜。    对于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赵芽早先当然是十分畏惧,第一次见面,吓得她拿起剪子就要与那擅闯闺阁的登徒子拼命,结果被小姐拦阻下来,经过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芽几次劝说小姐无果,眼睁睁看着小姐日渐憔悴,只得强忍下心中悲恸,尽量服侍好小姐的饮食。    陈平安捻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蓦然燃烧起来,只是火花不大。    显而易见,狐妖确实来过此地,陈平安捻符缓缓而走,走遍闺阁各个角落,发现黄花梨花鸟镜台和床榻两处,符箓燃烧稍快些。    陈平安始终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赵芽都是修行门外汉,看不出符箓燃烧快慢意味着什么,而且期间些许差异,她们的眼力未必可以发现。    石柔则心中冷笑,对那看似娇柔端庄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诽,出身礼仪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还不是一肚子男娼女盗。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难题,自己一直将石柔视为最早镇压的枯骨女鬼,即便神魂搬入仙人遗蜕,陈平安还是习惯将她视为女子。但是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培植邪祟种子在窍穴的隐蔽手段,例如飞鹰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窍养育鬼胎,陈平安不擅长破解此法,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炼化仙人遗蜕的过程,再加上崔东山的暗中传授,石柔却是熟稔这些阴险路数,而且直觉更加敏锐。    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阳间,就有些麻烦。    柳清青若是执意不愿让石柔触碰身体,死活不让石柔帮忙查探气脉虚实,一哭二闹三上吊,会很棘手。    陈平安捻符走到赵芽身边,符箓并无异样,依旧缓缓燃烧,赵芽觉得神奇,询问过后,得到陈平安许可,她还伸出手指靠近那张黄纸符箓,发现并无半点灼热之感。陈平安微笑着来到柳清青身边,所剩不多的小半张符箓,猛然绽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间燃烧殆尽。    陈平安问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赠送定情物件给你柳小姐有没有不小心携带在身    这番言语,说得含蓄且不伤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赵芽轻声道: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    看着赵芽满是祈求的可怜眼神,柳清青只得转过身去,最后拿出一只系挂怀中的彩丝香囊,绣有一对鸳鸯。    陈平安问道:能否交给我看看    柳清青摇头,不答应。    赵芽都快急死了。    陈平安眼神清澈,柳小姐痴情,我一个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而将整个家族置于危险境地,万一,我是说万一,柳小姐又所托非人,你抛却一片心,对方却是有所图谋,到最后柳小姐该如何自处即便不说这最极端的万一,也不提柳小姐与那外乡少年的真心相爱、海枯石烂,我们只说一些中间事,一只香囊,我看了,不会减少柳小姐与那少年的情爱半点,却可以让柳小姐对柳氏家族,对狮子园,良心稍安。    陈平安言语之间,其实想起了第一次远游大隋,随行的朱河朱鹿那对父女。    少女朱鹿便是为了一个情字,心甘情愿为福禄街李家二公子李宝箴飞蛾扑火,毅然决然,不管不顾,什么都舍弃了,还觉得问心无愧。    柳清青眼眶通红,颤颤巍巍递出那只心爱香囊。    心中对情郎的愧疚越来越浓重,交出香囊好似剐了心肝,两手空空,心更空落落的,便扭头落泪。    陈平安接过香囊,细看之下,五色彩丝,其中黑丝先前飘落在地的狐毛材质,其余四种则暂时不知根脚。    打开香囊,里边只是些乞巧物件,陈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浅,看不出里边的神神道道,便转头望向石柔,后者亦是摇头,轻声道:香囊如同夜间亮起的一盏灯笼,可以方便那狐妖寻找到这位小姐,里边的东西,应该没有太多说头。    陈平安将香囊递给石柔,你先拿着。    除此之外,陈平安还凭空取出那根在倒悬山炼制而成的缚妖索,以蛟龙沟元婴老蛟的金色龙须作为法宝根本,在世间千奇百怪的法宝当中,品相也算极高。石柔一手接过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缚妖索,心中稍稍少去怨怼,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祸水牵引在身,只是多了这根缚妖索傍身,还算陈平安对她物尽其用之余,弥补一二。    陈平安对柳清青说道:还请柳小姐让我们把把脉,许多山上术法,隐蔽极深,只以望气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闺阁,再要她交出香囊,现在还要有那肌肤之亲。    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极,满脸泪水,对陈平安怒目相视,哽咽道: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是不是把脉之后,还要我脱了衣裳,你们才肯罢休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当然不会。    柳清青恼羞成怒,扭转腰身,趴在花鸟镜台上,肩膀颤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要见我爹……他如果在这里……不会任由你们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陈平安想了想,对石柔说道:我替你护驾,你以本来面目现身,再帮她把脉。    石柔虽然对陈平安怀有种种成见,但是有一点,石柔并无任何怀疑,那就是陈平安只要嘴上说了,就会做得很实在。    所以婢女赵芽只见那老人身躯当中,飘荡出一位彩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让她看得惊心动魄。    赵芽赶紧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转过头之前,擦了擦脸上泪水,然后看到一位姿容犹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    而先前那位老者则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无表情,伸出手来。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    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莲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体内气机流转之时,继续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陈平安,突然发现那婢女在朝自己打眼色,顺着赵芽的暗示视线,陈平安看到了一盒尚未收入抽屉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的装胭脂水粉的盒子,陈平安默不作声,挪动脚步,打开一看,里边装有几颗药丸,散发出微微荤腥气息,陈平安便假装刚刚凑巧发现,转头对柳清青问道:敢问柳小姐,里边这些药丸,是狮子园自家补药,还是外来仙师赠予    赵芽觉得这位背剑的年轻公子,真是心思活络,更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着想。    换成之前那些其他仙师,个个趾高气昂、恨不得在自己额头贴着神仙二字不说,还喜欢当着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口狐妖孽障,落在小姐耳中,如何不刺耳伤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说是能够温补身子,可以安神养气。    石柔其实早早闻道了那股刺鼻药味,瞥了眼后,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定心丸吗这是世间养鬼和制作傀儡的旁门丹药之一。服用之后,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渐凝固,器格定型,原本游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制造瓷器的山野土壤,结果给人一点点捏成了器物胚子,温补身子    石柔笑意讥讽:当然,也有可能是柳小姐的情郎,会说这是山上仙家,修补家族晚辈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门上乘秘法,帮助没有修行资质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这种话,不全是假,只不过舍得这么做的山上洞府,要么是出息不大的小门小户,要么是处境不妙,忧患重重,必须要多出些走捷径的后进修士。毕竟服用了又名为‘断头丹’的定心丸,后患无穷,被天地厌弃,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最狠的手段,是成为承载山水灵气的好容器之后,给人打碎了钱罐子,将钱罐里边的钱财一扫而空,至于破碎罐子下场如何,呵呵,要么魂飞魄散再无来世,若是死后一点灵光不散,必成厉鬼。    石柔说得直白。    听得赵芽脸色惨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愿死心,很快就帮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释,只当是这位女子眼界不高,看不出定心丸更深层次的妙用。    陈平安脸色阴沉。    这种仙家手法。    与骊珠洞天的烧制本命瓷,难道不像    如果说陈平安起先改变路线,不去京城,选择来狮子园趟浑水,是为了河伯祠庙递香人说的那个读书人,为了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是因为陈平安想着好朋友张山峰,是那龙虎山外姓天师,若是张山峰没有跟随师父去往龙虎山,听闻此事,一定会来此。    那么现在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一个说不定连狐妖身份都是伪装的祸害,真能够为非作歹,搬弄山水气运和觊觎柳氏一家文运不说,还要害人性命,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简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够。    陈平安去门口那边,先让裴钱走入闺阁,再要朱敛立即去跟狮子园讨要朝廷官家金锭,研磨成粉,制作出越多越好的金漆。    他要画符压胜!    ————    身为狮子园一带土地公的老妪,没有跟着去往绣楼,理由是闺阁有了陈仙师坐镇,柳清青肯定暂时无忧,她需要庇护柳老侍郎在内的众多柳氏子弟。    在柳氏祠堂内,没了五条狐妖绳索禁锢的老妪,神完气足。    事实上,柳氏历代家主,都认识这位年岁比狮子园还大的柳树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丰盛香火供奉当中,都有这位庇护柳氏的神灵一大份。    此时祖宗祠堂内,人满为患,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仍是被柳老侍郎让管家老赵一并带来。此事若是传出去,少不得就是柳老侍郎被戴上一顶有辱斯文,亵渎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位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边缘的地方,并不会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    狮子园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又聘请一位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也是一桩奇事,当时庙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硕儒,才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为柳氏子弟担任传道授业的师长。    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科举顺遂却不瞩目,只是进士出身,名次还很靠后,笔下的制艺文章,以及诗词歌赋,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谓虎父犬子,所以对于那位新先生的身份猜测,就都没了兴致,倾心教出来弟子如何一般,当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柳清山,年幼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是名动四方的神童,文采飞扬,可这是自家本事,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    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    柳树娘娘的看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万万不可由着他什么只救人不杀妖,必须让他出手铲草除根,不留后患。    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树娘娘报以冷笑,一个外乡道姑,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说了句,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    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吓得后者赶紧闭嘴。    然后老妪一句话引人深思:那陈姓年轻人,好歹是个读书人!    柳敬亭一番权衡后,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将那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    柳树娘娘便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毫不留情面,柳氏七代,辛苦经营,才有这份光景,你柳敬亭死了,香火断绝在你手上,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里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为保唐氏正统死谏,杖毙而死,为救骨鲠忠臣,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为官造福一方,在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而死,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    柳敬亭满脸愁苦。    老妪继续骂道:你要是脸皮不厚,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过不去这个坎,你柳敬亭死则死矣,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子女流散,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最后能够留下几本    柳敬亭无言以对。    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沉默许久,氛围凝重。    最后是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对老妪说道:柳树娘娘,似乎说错了一点。    老妪眯起眼,哦小娃儿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声道: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香火不绝,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训家规,子孙恪守之严,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可我柳氏家风,从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妪大笑不已,讥讽道: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后,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    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老妪继续笑道: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你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下妹妹,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瘸腿是身体之痛,但是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流水,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在绣楼那边,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的第一时间,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样瘸腿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心处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嫌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肩膀。    柳清山泪眼朦胧,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    后者皱眉。    老人轻轻摇头,中年儒士便默然。    一直等在绣楼底下那边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需要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    老妪厉色道:那还不快去准备,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    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点头道:去吧。    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老赵,我随你一同前往,再喊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    不曾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届时狮子园形势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靠谁支撑这个家族靠一个瘸子,还是那以后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    柳敬亭满脸怒气。    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嘛,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图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就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    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动了肝火,微微犹豫,软了口气,好言相劝道: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能够搬动几颗金锭,比不上任何一位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你去了有何用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胁迫狮子园    柳清山猛然抬头,眼神坚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可一旁盯着,总能免去些纰漏。    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小心些。不当官,又如何,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我儿子瘸了腿,当不了官,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齐家,做得到吗    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爹,这个不难。    柳清山跟着老管家,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神色慷慨激昂,离开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谢道:感谢伏夫子,刘先生,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    老夫子依然神色木讷,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是教书匠职责所在。    ————    一座小院住着四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宾。    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碧蛇的师徒修士。    双方偶遇,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独孤公子出力更多,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几件珍贵灵器,一大堆神仙钱,都留给了师徒二人。    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两次斩妖除魔,又有几百颗雪花钱进账。当然,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则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    公子哥从未出手,说他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师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    但是那婢女几次出手,真是够吓人的。    她是一名剑修。    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神!    婢女蒙珑,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实实在在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而已。    一名即将跻身中五境的剑修。几次狠辣出手的手笔,分明已经达到洞府境的层次。    拿一名极大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当做端茶送水的丫鬟,而后者视为天经地义。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见底。    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门派,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来想去,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    这也是无利不起早的野修师徒,胆敢怂恿主仆二人,前来狮子园降妖的原因所在。    这会儿,独孤公子站在窗口,看着外边不同寻常的天色,看来那头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们出手,只是可惜了狮子园三件东西里边,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可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到时候姓陈的得手后,愿不愿意割爱买给我。    婢女蒙珑笑道:识货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几颗神仙钱的玩意儿。    独孤公子叹了口气,此间事了,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    蒙珑也是愁眉不展,公子,咱们这么找人找线索,无异大海捞针,似乎有些难。    年轻人无奈道:又没有其它便捷门路,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我们就当散心好了,一边逛,一边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珑有些气愤,愿意说话的,我们找到了,结果什么都不知道。不愿意开口的,一个个来历不小,咱们不好公开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家伙仗着俱芦洲身份,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多活了一百年几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只手对付他们。    孤独公子没有理会婢女的抱怨,先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再说吧。    蒙珑坐在桌旁,闲来无事,摆弄着桌面棋盘上的棋子,胡乱移动,只知道个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而已,线索实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云游僧人说起她,我们更要苍蝇打转。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许诓我,找到了那位小修士,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独孤公子转头打趣道:呦,你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好意思说别人是小修士    蒙珑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剑修唉。    独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剑修这貔貅,吃钱伤感情,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蒙珑掩嘴娇笑,这话别人说得,公子可说不得。奴婢已经吃掉的神仙钱,且不说将来肯定赚得回来,放在公子家中,还不是九牛一毛    独孤公子摇摇头,等你真正跻身了中五境,就不会这么讲了。一个地仙剑修,修行路上耗费的天材地宝,最少是一般陆地神仙的双份。    蒙珑点点头,轻声道:主公和主母,确实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咱们不比老龙城苻家逊色。    独孤公子气笑道:胆肥了啊,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爹娘的不是    蒙珑撒娇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么。    独孤公子笑道:迟早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个冤大头。    蒙珑摇头道:才不要嫁人,嫁给那些绣花枕头作甚,奴婢这辈子只跟着公子了。    独孤公子不置可否,转头继续望着天色,那头狐妖,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很不好对付啊。希望那个年轻人,联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惊无险吧。    蒙珑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独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着只花钱不出气力,就能买到那两件东西,至于狮子园里里外外,是怎么个结局,没什么兴趣。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    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绣楼那边,朱敛和老管事以及柳清山三人赶到,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    绣楼内,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裴钱一开始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等得十分百无聊赖。    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十分有趣,便凑近搭讪,一来二去,带着早有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去打量那座鸾笼,让裴钱细看之后,大开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一起返回祠堂。    离开之前,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    屋内,陈平安接过毛笔,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墨水的陶罐砚台,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    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那本《丹书真迹》上学来的符箓。    笔尖蘸了金漆,笔毫饱满。    无需陈平安多说,朱敛便抖肩笑道:公子请。    陈平安脚尖一点,手持毛笔飘荡而起,一脚踩在朱敛肩头,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一气呵成。    朱敛双膝微蹲,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同样一张镇妖符,换了一种方式,再画一张。    两张之后,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    落地后,在闺阁窗户墙壁、窗户上继续画符,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还有其余三种,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    期间朱敛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陈平安摇头不语,说不定那头大妖已经在赶来路上,不能耽搁,多画一张都是好事。    闺阁内画符完毕。    陈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后去了屋外廊道,在栏杆美人靠那边继续画镇妖符,以及尝试性画了几张敕剑符和斩锁符,相对比较吃力。    符胆成了,只是一张符箓大功告成后,灵光持续多久、抵御绵长煞气侵袭浸染是一回事,能够承受多少大妖术法冲击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只能如一位勤恳庄稼汉,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使得每亩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胜。    罐内还剩下金漆,陈平安脚踩屋外廊道栏杆,与朱敛一起飘上屋顶,在那条屋脊上蹲着画符。    裴钱总算找到了显摆机会,之前陈平安刚开始画符没几张,就跟婢女赵芽炫耀,双臂环胸,高高扬起脑袋,芽儿姐姐,我师父画符的本事厉害吧你觉得有些个花鸟篆,写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赵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这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的功力深浅,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贴身丫鬟,对于琴棋书画是颇有见地的,真没觉得那位白衣仙师符箓中的古篆字体,写得如何入木三分,不过裴钱都这么问了,她只好敷衍几句,争取不让小女孩失望罢了。    不料裴钱听完赵芽几句干巴巴的附和言语后,摇头晃脑道:芽儿姐姐啊,你不懂,我师父的字,好在……有仙气儿!    裴钱对自己这个临时蹦出的说法,很满意。    赵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没办法,毕竟不是你们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裴钱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什么了,继续去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鸾笼里边的风景。    大眼瞪小眼。    鸾笼内许多古怪精魅都飞出了阁楼,一起看着这个黑炭小女孩。    赵芽走到柳清青身边,惊讶道:小姐,你感觉到了吗好像屋内清新、亮堂了许多    柳清青苦涩道:我没感觉。    赵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自家小姐的冰凉小手。    陈平安和朱敛飘落回屋外廊道,两手空空的朱敛,让石柔去抱起剩余两罐金漆,石柔不明就里,仍是照做,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敛杀气冲天,全无掩饰,矛头直指她石柔,其实让她十分惊恐。    裴钱看到满脸汗水的陈平安,赶紧跑过去,师父,我给你擦擦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要和石柔去狮子园各地继续画符,如此一来,一有风吹草动,符箓就会响应。这边有朱敛护着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狐妖即便来此,只要一时半会撞不开绣楼门窗,我就可以赶回来。    裴钱拍了拍腰间竹制刀剑,点头道:师父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的!    陈平安拍了拍她小脑袋,轻声道:先保护好自己。    裴钱笑开了花。    朱敛微笑不语。    方才在屋顶上,陈平安就悄悄叮嘱过他,一定要护着裴钱。    那份言下之意。    让朱敛觉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个一步步走向道德圣人、志在文庙神位的少爷,朱敛只会糟心不已。    陈平安带着石柔一起从绣楼飘落到院子。    陈平安要石柔将其中一只陶罐教给她,你去提醒独孤公子那拨人和那对道侣修士,如果愿意的话,去祠堂附近守着,最好挑选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说不定狐妖很快就会在某地现身。    石柔默默离去报信。    在狮子园一处拱桥,两头分别站着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两两对峙。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桥栏,收下栏杆化作齑粉,臭道姑,你真要铁了心拦我    女冠站在桥栏上,摇摇头,拦阻我是要杀你取宝。    俊美少年脸色微变。    师刀房女冠冷笑道:贪图人间文运,你这妖物,越过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作为妖物,却能够在这唐氏皇帝卧榻之侧的京畿之地,大摇大摆谋划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间那把法刀,世俗琐碎,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