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第1页)
宝瓶洲,大渎以南的青杏国。 一个背剑的草鞋少年,大口嚼着热气腾腾的桶饼,站在人头攒动的戏台边缘地界,不看那位浓妆重彩的花旦女子,只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国京城那栋确实经常闹鬼却是不作祟艳鬼的府邸内,有道士忙碌一天终于得闲,挑灯看闲杂书,桌上搁放着两碟下书小菜,这个摆摊算命小有名气的道士吴镝,正在翻看一本《天工开物》,边看边读,不过挑着喜欢看的内容,将那《陶埏》和《锤煅》两篇反复看了两遍,期间道士从序言那边念起,中气十足,万事万物之中……此书于科举制艺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好,说得真好,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响起,渗人是真渗人,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道士大言不惭,回答了一句,贫道是私箓道士,学那进京赶考的举子书生作甚。后来站在窗口那边身穿艳红衣裙的女鬼,昔年负责给女皇帝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宫中女官,她实在是听得乏了,就踮起脚尖,伸手屈指敲击窗户纸,让道士改读那篇光是听着就津津有味的《曲蘖》,财迷道士伸手按住书籍,说得给钱,女鬼不乐意花这冤枉钱,双脚离地蹁跹飘走。 寺庙暮鼓悠悠,抄经的中年书生停下笔,抖了抖手腕,转头望向门外,檐下旧年蛛网破碎飘摇,没来由记起一本文人笔记所写内容,佛经有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 一个小国秘书省内,在此长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书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悬的梁柱上边,低头看着一位当值结束的官员,在官袍外边套上一件厚重棉衣,来此挑选心仪的那几本孤本书籍,左右张望一番,四下无人,其实唯有门口帮忙望风的胥吏罢了,一有动静,得了钱财的胥吏就会通过咳嗽提醒屋内的官老爷,官员将三本书都放入怀中后,似乎是觉得不妥,棉袍会显得不够熨帖可能会露出马脚,只得忍痛割爱,将其中一本古书放回原位,蹑手蹑脚走出这间经久失修的藏书库房,胥吏锁门的时候,文官回望一眼,想着自己哪天当了大官,一定要让户部拨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务必尽忠职守,再不能让这些珍贵书籍被雅贼们年复一年日复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个青年道士找到一个大髯佩刀、容貌粗犷的江湖游侠,在山间溪涧旁,狭路相逢。 余时务微笑道:好找。 化名陈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脸,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非要趟浑水吗 余时务面带愁苦神色,说道:陈山主,实不相瞒,你这阵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斗胆破之。拦不住你去跟马苦玄报仇,却能让你少去一层依仗,争取为马苦玄争取一线生机。 陈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国京城马氏会如何,马苦玄会不会自己找死。不如就说说看你在破阵之后怎么离开吧 余时务答非所问,只要陈山主愿意留下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铜钱若干,古本道书若干,都可以送给陈山主。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你这个给他当师门长辈的家伙,恁小气,不够豪爽。马苦玄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余时务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破不破阵,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阵,就得看我的符箓造诣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碍大局走势。只是我对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两座兵家祖庭,一向观感极好,你在山中的辈分,毕竟就摆在真武山祖师堂谱牒上边,所以奉劝一句,余时务,做事情不要顾头不顾腚的,好了,我话说完了。 大髯游侠模样的金丹地仙,朝那余时务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阵与否,我今夜都会先打了小的,回头再找老的问剑一场。 余时务疑惑道:你要牵连我师门 陈平安笑道:怎么,早就把我当成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让余真人失望了,对不住。 余时务神色复杂,在确定陈平安没有丝毫的虚张声势过后,重重叹息一声,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后劝一劝马苦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神仙难劝找死鬼。只管走一趟玉宣国京城,丑话说前头,劝归劝,若敢泄露我的手段,这笔账一样要记在你和你师门头上的。 余时务打了个道门稽首,算是谢过这位陈山主,道士身形凭空消失。 莲藕福地,作为观道者的符箓分身,到了叠叶山那座乞花场山神庙附近,偷偷崖刻叠叶与高节,俱从毫末生。 再找到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与他说出了心中答案,就两个字,中间。 在那水神宋检管辖地界的一条水脉源头处,蹲下身,轻轻放入一颗碧绿珠子,潺潺细流中,宝珠悬停远处,只是缓缓旋转。 最终重返秋气湖大木观,自己搬了条椅子过来,坐在上次议事的原位,想着问题所在,到底是乌江,袁黄,还是那个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观。 白也现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孙的踪迹,只好找到了晏琢。 其实也能没问出什么,晏琢只说当时是自己跟王孙一起将老观主送到门口。 老观主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 晏胖子,偷桃浆酿酒、桃叶制作书签赚钱之余,别忘了练剑。 师姐,帮忙多看几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经是飞升境圆满的鬼物徐隽,重看一本书桌上的书籍,同一人不同时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书,如看新书。 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的那篇《徐无鬼》,其中就有一句时为帝者也,便让徐隽道心一震,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剑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团上,身边就是两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剑仙。 老观主以心声问道:小陌,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在这边尽可能多待一段时日吗 小陌点头道:好让我顺势补缺某条剑道。 老观主眯眼道:你不乐意我可是做好准备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观,都可以让白玉京那边,让你留到那场问剑结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压力,近乎窒息,呼吸不畅,如鱼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点头道:不乐意。 老观主怒其不争,厉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这极有可能是你此生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唯一机会了! 小陌反问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头皮发麻。 虽然她听不见两位前辈的心声言语,但是这场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随便打个喷嚏,可能就让她肉身不存、魂飞魄散了吧。 老观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陈平安身边久了,好的不学坏的学,只学会了妇人之仁! 老观主大手一挥,水雾弥漫,变出一幅山河画卷,正是那莲藕福地一处流民聚集地,有个在那青楼当龟公的年轻人,形容猥琐,正在给客人们低头哈腰,瞧见没,这厮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蛮荒重光一脉,却是符箓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婴,却有几种相辅相成的歹毒手段,寻常瘟神作祟,尚可围堵可医治,他却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书籍上动了手脚,驻守此地的姜氏子弟还怎么提防,只要被他得逞了,寻来陈平安的些许毛发、精血甚至是肌肤碎屑,这厮自有秘术手段嫁祸给陈平安,那落魄山就等着数十万流民,饿殍千里,生灵涂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陈平安一人身上!实在不行,就算陈平安足够小心谨慎,在百万流民重返桐叶洲家乡之前,都未能抓住陈平安的蛛丝马迹,这厮亦可退一步,将这些因果转嫁给狐国某位出门远游的女修,到头来,至少半数还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蛮荒甲申帐,公认是六十军帐中最不可挑衅的一座,只因为甲申帐曾经拥有五位剑仙胚子,而且比拼靠山和背景,一个比一个强,滩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箧是刘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雨四被绯妃称呼为公子,离真是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属于中途临时补录甲申帐的斐然,则是切韵的唯一师弟,更是后来的蛮荒共主。 而这头隐匿在莲藕福地之内的年轻妖族修士,出身于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体战功更不显著的癸酉帐。 却是个旁门左道、古怪邪祟扎堆的地方。 蛮荒天下总计设置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在那边,不是王座,就是飞升境老修士。 桐叶洲这边登岸的,绯妃坐镇癸亥帐,搬山老祖袁首负责己酉帐。 己未帐是剑仙绶臣主持大局,听说还出了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只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做半点正事。 唯独癸酉帐,既无大妖坐镇也无煊赫战功。 但恰恰是这座蛮荒军帐,当年或是主动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关键的几颗钉子,至今尚未被桐叶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这个要挟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观主笑问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处,淡然道:死去。关我何事,这种隔了好几层的因果,来一层我就以剑砍掉一层。 老观主抚须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就这么信任陈平安的手段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无动于衷。 老观主蓦然而笑,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与你卖关子了,孙道长有事相求于你我。打不打开都无所谓,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请道友’的后边,写了哪四个字 小陌却懒得去猜,径直打开那幅字帖,有请道友之后,确是四个字,更高更远! 桐叶洲中部。 一处僻静山头洞窟内,是个藩属小国境内鸟不拉屎的地儿。 一男二女,在此点燃火堆,其中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霎时间就七窍流血、满脸血污的男子恶狠狠咒骂一句,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张珍贵异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箓当场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道心总是起伏不定,若说被那位年轻隐官惦记,怀恨在心,当然是早有预备的,他做这些,本就是奔着恶心对方去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先后察觉到了两股不同寻常的心绪,第一股,如一条汹涌江河扑面而来,大浪滔天,但是直觉告诉他只要运气好,不是不能躲避,暂避锋芒便是了。 毕竟他的运气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让他更加揪心了,并不气势汹汹,就像……阴暗处伏藏着一条毒蛇,已经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别连累我被一并抓个现行,那个姓温的,不是什么省油灯,做事情路子很野,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笑道:我们几个,千万千万,别落在这家伙手里,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帮你量身打造一张符箓砰一声,跟个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当个仙人境剑修,运气好就可以拉上一个温山长陪葬,黄泉路上好作伴,不亏。 少女继续以刀锋缓缓划破手心,用鲜血洗刀,抬起头看了眼他,再挑衅一次,就别怪我与你问剑一场了。 当年在桐叶洲冤句派的一处名胜古迹,犀渚矶观水台,斐然在这边,遇着了后到的师兄切韵,还有甲申帐雨四,这是一个能够让绯妃敬称为公子的年轻剑修,还有一个身材纤细瘦弱、两眼空洞无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风,腰佩短刀。按照切韵的说法,少女昵称豆蔻,就是这么一个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会被浪荡子调戏几句的少女,却是玉芝岗和冤句派两座大仙府覆灭的罪魁祸首,全部落了个死无全尸、剁成肉泥的凄惨下场,故而当时在冤句派观水台那边,就连切韵这种性格诡谲的旧王座大妖,都要称呼她一声小姑奶奶,求她别滥杀了。 当然不是切韵心慈手软,而是那些女子练气士的面皮,是他的心头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证只是砍下女子的脑袋,留给切韵前辈。至于那些男子修士,就让切韵别管了。 她虽然佩刀,也一贯以刀杀人,并且手段极其残忍狠辣,可她却是一名隐藏身份的剑修,本命飞剑名为厉鬼,能够汲取仇恨和怨气等情绪,故而杀人就是炼剑。可惜飞剑的本命神通未能涵盖惊惧,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说不定都有望跻身仙人。 一旁那个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赶忙打圆场道:别吵了,我们仨如今少了谁都是死路一条,何必怄气呢。 只是说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当初,悔青肠子喽,是该学那年轻隐官见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贪欲作祟,是道心不够坚定,再来怪别人更是道心有亏,如此这般不济事,还怎么跻身上五境。 对很多蛮荒妖族修士而言,道号什么的,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反正爱怎么取就怎么取,也没谁管,就变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广寒城雪霜部,广寒城是大妖绯妃三座宗门之一,论辈分,仙藻可以喊绯妃一声太上祖师爷,只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还想着与姐姐一起给雨四公子暖被窝呢。 姐姐银粟,在柳条部当差,已经跟着绯妃返回蛮荒天下了,运道好得很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广寒城的城主了。 不过仰止那个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拦,再被文庙抓去关押起来,她还是很幸灾乐祸的。 少女讥笑道:两个连百剑仙都没入内的废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叹不已,说道:窝里横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攒起一团火焰,放入嘴里细细嚼着,竟然真有咯吱作响的动静,沉默许久,她忧愁不已,问了个问题,我们主动招惹那个年轻隐官,真不是找死吗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只是恶心恶心他,别瞧见他,一旦跟他面对面,我们几个加一起,十条命都不够他杀的。 仙藻使劲点头,昔年在剑气长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离真,是怎么死的 还有后来整座甲申帐的剑修,精心设伏围杀陈平安一人,结果如何,蛮荒天下皆知。 好像当时连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读书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计起来比那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都阴险。 男人笑道:富贵险中求,只要我们几个能够活着返回家乡,就会有一桩泼天富贵等着我们去领赏了。 少女默不作声,将痛饮鲜血的短刀放回鞘内。 涉险行事,留在桐叶洲,是一个正确选择。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气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为何天时有变,导致她坐享其成的炼剑之路,效果大打折扣,这让她在十年之内跻身玉璞境,从定局变成了 实在不行……她瞥了眼两位这些年并肩作战共进退的家伙。 男子嗤笑一声,杀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杀吧。 像那仙藻,曾经与雨四当面说一句杀得乏了,可不是什么邀功之语。 没点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别洲修士,尤其不遗余力。 仙藻好奇问道:青壤,你的传道人到底是谁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问出处,草野豪杰无需靠山。 少女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轻隐官怎么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无法想象,百年几百年后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满脸笑意想要调侃一句,在她刚刚说出一个陈字、尚未说出平安之际,男子闪电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脑袋按在墙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只是点头道:活该。 蛮荒天下。 一双师姐师弟,走在荒无人烟的夜路上,作为师弟的周清高,在与师姐流白询问一些关于师尊如何授业的过往事迹。 暂时失去了天干之一的女修春宵,换一个补缺就是了,其实问题不大。春宵若是被关押起来却始终身在蛮荒,才是问题。 不知为何,郑居中并没有拦阻弟子顾璨将她带去浩然天下。 而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一个相貌英俊、笑容温和的中年剑修。 正是周密谋划多年、故意留给蛮荒天下的一记后手。 才让如今蛮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剑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后,都曾是剑气长城最有希望跟随老大剑仙跻身十四境的剑修。 万年以来,剑气长城战死的剑仙,一个跟着一个,但是能够被后世剑修时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识低头搓手呵气,缓缓道:当年先生就带着我们走过这里,如果没有记错,再往前走十几里,就会遇到一个村落。 周清高问道:有门道吗 流白摇摇头,没有学问,是一处很寻常的风景。但是我们几个都察觉到当年刻意收起境界修为的先生,倍感惊喜。听大师兄绶臣说过,当时先生脸上的喜悦之情,可能比起先生当年替蛮荒天下创造出那种总计六万多个文字的‘水云文’,都要更高兴。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被视为天下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广收门徒,有教无类。 而且周密对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只说每一位身为剑修的年轻弟子,无一例外,都在后来的托月山百剑仙种子之列。 甲申帐木屐,这位关门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莹曾经询问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只是那会儿的白莹,自己是谁,并不自知。 所以白莹并不知道,他与周密的问答,其实属于一场自问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够。 流白抬头看天。 跟随师尊周密一同登天离去的,都是剑修,采滢,同玄,桐荫,鱼藻等,他们都属于文海周密弟子当中的年轻一辈。 留在人间的,首徒绶臣,女子剑修流白,还有关门弟子周清高,曾经的甲申帐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订立的门规,所有有名无姓的亲传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他们才能自行挑选一个姓氏。 而在绶臣和周清高之间,其实周密还有一大批可以称为登堂入室的亲传弟子,或显或隐,至于到底有几人,大概无人知晓了。 周清高和师兄绶臣、师姐流白,都没想着聚拢、找出所有同门,既然先生有意为之,他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里,他们脚下犹有一些土埂泥垄的痕迹,远处星星点点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坟冢磷火还是游荡的萤火虫。 文海周密,曾经带着绶臣、流白在内的这拨嫡传弟子,在最终决定正式开启那场战事之前,曾经一起负笈游学蛮荒大地。 流白轻声道:当年先生瞧见那处光亮后,率先脚步匆匆向前,终于离着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兴之所至,临时起意,作了一篇诗,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诗无名,也无序文,以断开的夜与归二字组词,既是诗文开篇,又统摄全篇。其实意思再浅显不过了,但是我们这些学生弟子,就只是听着,都没敢多问一个字。 先生当年手中那种竹杖是实心的,撇开修道之人不谈,老者平地可以作为拐杖,犹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们哪怕待在先生身边多年,但是连同师兄绶臣在内,我们始终不知道先生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伤心。 身后那个宗垣终于开口说话,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罢了,他一贯擅长假托客乡游士、收拢闺怨词篇以寓放臣逐子之忧。 归根结底,是周密大恨这人间,更对不如他聪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恶心。故而不要觉得是他的学生就沾沾自喜,只是你们先生隐藏得好。 他只对自己抱有气若游丝的渺茫希望,对自己之外的天地间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顶,故而心生绝望。 周密要单凭一己之力换了人间,第一关,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关,就是他该如何与三教祖师对峙。估计第三关,会是如何重返人间再登天。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 来时路上,因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谢狗故意站在船头,张大嘴巴,哇哇叫着。 原本已经与谢姑娘很熟络的狐魅韦太真,她打定主意要与谢狗保持距离。 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谢狗就这么含糊不清通报一声,自称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会来此作客,诸位仙子记得备好仙酿……哇哇哇…… 谢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她身后就是破茅屋几栋,老瞎子混得惨兮兮啦,空有地盘,半点不晓得享受。 韦太真毕竟不清楚蛮荒风土,只觉得这边群山绵延,气象很大,她却不清楚,这儿就是从蛮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万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边,问道:怎么跑去浩然晃荡了 谢狗说道:男女情爱一道,你就是个门外汉,连个屁都不懂,跟你说个锤子。 老瞎子说道:不就是一厢情愿孤枕难眠嘛。 谢狗呸了一声,不懂装懂净扯淡。 两颊凹陷皮包骨头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谢狗稍稍视线偏移,看了看那双草鞋里边的干枯脚趾,收回视线,唏嘘不已,之祠,你到底咋个想的嘛,故意折腾出这么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遥想当年,说句良心话,如果只论长相,陈清都他们几个,给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个人,比你当年容貌气态,都要更胜一筹。 老瞎子笑道:哦那么不去卖屁股真是可惜了。 谢狗啊啊啊尖叫出声,抬头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别再跟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些有的没的。 远古多少豪杰都被一个情字误修行。 老瞎子双手背后,难得有些感叹语气,如今竟然连剑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谢狗以心声问道:我当真没有机会,面对面会一会那个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万年一两出的人物,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谢狗问道:那个宗垣怎么算 老瞎子说道:只保留粹然剑心,人已非人,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恰当些,跟那四把仙剑皆可道化为人,不全是,有点类似。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之祠,别愣着了,拿点酒水来待客啊。 老瞎子笑呵呵,伸出一只几无血肉的干枯胳膊,就要去解开裤裆绳子。 酒水没有,尿喝不喝 谢狗骂了句三字经,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着,下次问剑不削平几万座山头,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凭你也想跻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裤裆里这条玩意儿剁下来给你泡酒喝。 谢狗站起身,再没有半点随意神色,神色肃穆道:怎么说只差半步就能过门槛的,怎就不能跻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说道:修道之人,谁不是在窃取天道,有人偷盗,手段不够,心性不足,就成了飞升境,有人强盗,心高胆大,就叫十四境。 谢狗皱眉道:尽扯些虚的,这些空道理,万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劳烦之祠道友说几句正事! 老瞎子说道:那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题中之义。你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十人之一,与后世剑修宗垣、白也是一个水准的道士,恰恰是因为这种头等天材的还债,宗垣的生与死都在剑气长城了,白也未能成为纯粹剑修,而你白景,当年分刮天下,你就与蛮荒沾了边,之后就又被白泽赶去睡觉了,如果不是白泽这么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对,不会太早,会遇见周密,要知道他那么多年来,走遍蛮荒,谋划之余,其实一直在寻觅人间最佳的一副剑修身躯,不找你找谁,所以白泽不管是预料到了,还是无心之举,结果就是白泽在救你。 谢狗疑惑道:这跟我现在无法跨出一步有个卵关系 老瞎子叹了口气,所以说一个道士资质太好、修行登顶太顺遂也不好,都是要还债的,白景的还债,就是在这半步之上。 谢狗问道:小陌呢 一双道侣万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鸳鸯,总得有一个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嘛。 北俱芦洲某本志怪小说上边不就写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这都十几个千年了。 老瞎子一时语噎,约莫是被这娘们给恶心坏了,喉咙微动,吐了口浓痰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走了。 好徒儿在屋内弄了个火锅,老瞎子跨过门槛,随口问道:要不要搞点狗肉当锅底。 只要弟子点个头,他就把那个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风八面的嫩道人从桐叶洲抓过来。 李槐打了个激灵,大骂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无! 老瞎子改口说道:想吃什么别的山水野味 李槐说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备好食材了,十几样呢,尝个鲜,够吃了。 天晓得这大半个师父会不会随手抓头妖族过来切肉开涮。 老瞎子点点头,坐在长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开伙。 李槐朝门外喊道:谢姑娘,开伙了,一起吃顿火锅 谢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对着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们吃你们的。 韦太真细嚼慢咽,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个老前辈都蹲在长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问了一句,老瞎子,陈平安说他如今是元婴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说道:一般来说跌境并不可怕,比如飞升境接连跌两境都不算什么,元婴一路跌到洞府都没什么,相对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婴比较可怕,但是对于那个小子来说,不算什么,可能他的那个升境过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在城头那边成天闲着没事做,就是在那边结了金丹再碎金丹闹着玩。 韦太真越听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当说道:你就说陈平安还能不能、什么时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着一片铜锅涮肉,点头说道:好吃。 李槐见问不出什么,就只得给老瞎子夹了一块肉。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李槐,当年在你家乡那边,你其实是有机会的,并且留到最后的机会很大,至于马苦玄,刘羡阳,顾璨,宋集薪,他们这拨,只是相对扎眼的,其实优势一直不算太大,毕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个一的高度,倒是那几个如今看似泯然众矣的庸碌之辈,比如差点打死刘羡阳那个卢氏子弟,在山中第二个瞧见那娘娘腔的男子,还有几个身份卑贱的福禄街、桃叶巷婢女杂役,他们当年都是有不小机会的。 别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两颗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后回头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再让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劲儿走远路,生怕走错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样,那家伙,约莫是在几千年后吧,终于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阴长河几百趟,依旧赢不过一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其余约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陈平安,结果依旧赢不过另外的人,何况还有更多情况,以有心算无心,却依旧都是他被那个生性谨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晓这些内幕,不是因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这个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 曾经有一只野猫,蹲在药铺后院的那条板凳上,因为杨老头的法外开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够瞧见一口天井,如一只大香炉。 四水归堂的天井香炉内,插满了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燃烧香火。 老瞎子点头道:好徒儿。吃完火锅,我传你几门上乘剑术拳法,不用如何学,你只需听了记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这么聊天,我可就不念师徒情谊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老瞎子,我带酒了,咱俩咪两口 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转头望向外边,估摸着要下一场万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记得离着貂帽少女,那个白景不远处,曾经有个来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读书人,就站在那边,像个傻子一般,在那儿自言自语。 年轻气盛,锐不可当,遍览群书,过目不忘,发誓要道古今学人诗家未能道者,坚决不给后人放出一头地。 问什么鬼神呢,从今往后,人间事问我一人即可。 决定了,为人思虑周全,行事手段缜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处归墟通道,天目,黥迹,神乡,日坠。文庙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烛,走马,地脉。 相对而言,三座渡口位于靠近剑气长城遗址的蛮荒最北方,四处衔接浩然、蛮荒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位于更南方的蛮荒腹地。 其中神乡,有符箓于玄,大端王朝国师裴杯,趴地峰火龙真人和白裳在此驻守,白裳因为需要闭关,返回了北俱芦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于玄需要坐镇天外,所以此地,陆陆续续增添了一拨浩然顶尖战力,其中就有风雪庙剑仙魏晋。名气不显的,还有道号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宝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剑仙徐獬一般无二,他们都是在战后才横空出世,以实打实的剑术、道法惊骇世人。只说那年轻剑仙徐獬,就有了个绰号是徐君,这就与姓氏加个子字后缀无异了。 而魏晋得到了一部老大剑仙亲手赠送的剑谱,编撰此书之人,是宗垣。 不过即便如此,魏晋依旧是时隔多年,重返城头,才继承了宗垣的四条剑意,正是书上明明白白记载脉络却让魏晋百思不得其解的剑道。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素茅屋内,身为郑居中大弟子的剑仙傅噤,亲自来此,邀请魏晋担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晋当然明确拒绝了此事。 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傅噤还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闷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前不久刚刚说服桐叶洲止境武夫吴殳,担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强迫症,准备在一座宗门之内,同时汇集诸子百家练气士。 魏晋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别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亲手烧造出来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备选剑修了。 魏晋问道:是那位剑仙徐君 傅噤点头道:因为你我,还有徐獬,都很年轻,不止是说年纪不大。 魏晋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魏晋,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敌的名单,最不愿意与之为敌的,有哪些 魏晋摇摇头,无奈道:没这种事。 傅噤依旧不依不饶道:说说看,就当下酒菜了。 魏晋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心中只有师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与之为敌。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闷掉,说道:一个换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魏晋黯然神伤,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气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晋当真就如此痴情种吗!连那根明知属于他人编排的红绳都不舍得斩断 魏晋默不作声。 傅噤倒满了一碗酒,只得再报出一个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晋点点头,我也是。 傅噤拿着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劳烦魏剑仙稍微拿出一点诚意! 魏晋伸手指了指北边。 傅噤微笑道:魏大剑仙,跟我打哑谜呢 魏晋晃了晃酒碗,沉声道:离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陈平安。 傅噤有些讶异,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虚此行。 ———— 山上山下水云天,梦里梦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无坐标,四方八面,古往今来,我在其中,如何确立 陈平安有点理解陆沉和郑居中的心态了,准确说来是切身体会,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与柳赤诚言语一句,风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说给两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说给陈平安自己。 顾璨问道:怎么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梦寐才对。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楼小憩,不料做了个怪梦。 刘羡阳笑道:什么梦境,怎么个古怪法子,说道说道。 若真是那鬼打墙的处境,反倒好说了,擅长解梦的刘羡阳可以去陈平安梦中一观。 陈平安仔细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迷迷糊糊的,已经记不得梦的开头了,其实断断续续的,偶尔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鬼压床一般,就是醒不过来,甚至就连醒过来的意念都不强烈,期间用过几次自行压胜梦魇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没什么后遗症,藕断丝连的梦境就一直更换和延续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听到你的喊声而惊醒,相信梦境会持续很久。现在我还能记起的第一场梦境画面,是小时候在外玩闹结束,暮色里回到家里,见着了爹娘,但是那个家,却不是泥瓶巷祖宅这里,具体是哪条小巷也说不上,然后在地上捡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丢失的钥匙,梦境就随之自行更换到了下一场,路上见到了许多过世的老街坊,整个家乡小镇的格局都变了,现在想来,那些对话,画面,都是与真相出入很大的谬误,混淆不清的,在邻近街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里,吃了顿饭,顾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门走过几条巷弄,在某条小巷里,下了一场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后来就凭空到了一个新家,有几层楼高,不知怎么是在桃叶巷,因为透过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后我就坐在了轮椅上,推轮椅的,是一个让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终无法转头,没有看见他,却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后我试图逃跑,宅子又一变,自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出现了一口天井,梦境中却不会深思,我从天井跃下,如同坠崖,等我到了楼下,结果发现四面八方,一间房子,不管从哪个方向望去,怎么看都是一模一样的,抬头和平视,上下和四方,都组成了一种同样的房屋格局,所以哪里有出路可言。之后就梦见了你,刘羡阳,梦到了我们一起在烧造瓷器的窑口,看到了那个娘娘腔,坐在灯下剪红纸,他将剪刀递给我,我依稀知道自己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了,就问他坟头在哪里,他竟然也回答了,说葬在了离着小镇最近的小山头那边,还感谢我去看过他好几次。再后来,景象就更乱了。 刘羡阳问道:在这期间,有梦见齐先生和宁姑娘吗 陈平安摇摇头,从头到尾都没有。 刘羡阳点点头,这就对了,在你内心深处,他们虽然至关重要,但依旧不属于‘钥匙’一般的角色,并非是解梦的关键,只因为在你看来,你跟他们的相逢,都属于那种年幼时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美梦成真,其实并不牢靠。还好,至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在做梦,而不是被谁算计了。 刘羡阳缓缓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还是未知,都在试图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故事,故而这场‘做梦’就是‘做梦’,身为造梦主,置身于自己编织的梦境中,这就是这场怪梦的‘古’与‘怪’所在,过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崭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时,顾璨突然问道: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还在梦中 陈平安点头道:是啊。肯定还在做梦,否则为何会来见你们。哪怕你们是如此趋于真相了,可惜我还是做梦。 当陈平安说出这句话,刘羡阳的面容就变成了陈平安,顾璨亦是,在这之后,又有异象横生。 一个少年模样的刘羡阳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泥瓶巷内。刚刚被人打死,故而是鲜活的,满身血污的。 身边的顾璨,变成了他在书简湖时候的模样,同样是一具尸体,却是干瘪的陈旧的,像是被人亲手打死再被收尸回乡,摆放在这里,尸坐于长凳而已。 现身泥瓶巷的刘羡阳会说什么话,见着了陈平安之后,连同刘羡阳会生发什么念头,都是陈平安的一场铺垫和预想。 就像顾璨将那瓜子壳故意丢入宋集薪院子当中,何尝不是陈平安编写的故事当中的一个细节。 当初在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周密曾说我之所以能够保留希望,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曾真正体会过绝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证明。若有万一,就得未雨绸缪。所以在这个梦里的陈平安,用了足足八十个长长短短的、既无限趋于真相又想入非非的梦境,制造了三十万六千多个山水、建筑、人事场景,把一切到达言语文字和想象力边界的事情,曾经陈平安不会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贤的,至人的,将功补过的。恶的,伪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阴险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睁睁看着一切不幸发生,或主动为恶,睚眦必报,甚至是在道路上见人杀人,不留活口,死气沉沉的落魄山,走几步就是作古的尸体,整座家乡小镇的有灵众生,都被我屠戮殆尽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无力改变和补救的,也有我念头作祟,撕破伪善面具,故意将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滥杀身边亲近人一手促成的惨剧,既有毫无征兆的天灾人祸,又有我让我故意为之,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那桐叶洲的每一种礼乐崩坏,奸-淫掳掠,横行无忌,道德仁义一败涂地,人间所谓美事幸运事,口舌之欲,学而优则仕成就殷实之家,耕读传家,或豪强一方,为富不仁,三妻四妾齐人之福,杀皇帝当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或跻身十四境剑修,只身仗剑杀穿整座宝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纯粹自由,好与坏,善与恶,修道纯粹随心所欲,摇摆不定行走在两个极端中间,四种情况的人生百态,都尝试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数遍。更换二十七种身份,让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谋朝篡位坐上龙椅的武将,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妇,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过或奋发或庸碌或惨淡一生。心死如灰、当场道心崩碎或是气急身亡的好人陈平安,三十有五,从恶如崩、最终逃无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宫的恶人陈平安,临了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数形神枯槁,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迷宫内,寻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脱。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于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于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于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迟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箓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箓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复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箓,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种符箓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