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终于远游境(第1页)
牢狱关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无几。 今天捻芯的缝衣,尤为关键,是脊柱处的收官阶段。 老聋儿双手负后,专程赶来观摩缝衣。 身为妖族,看人吃苦,总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发童子在旁喊孙子。 老聋儿应了一声便当聋子。 陈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绣花针钉入,被捻芯死死禁锢起来。为的就是防止陈平安一个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坏了环环相扣、不可有半点纰漏的缝衣事。 捻芯对于此次缝衣,为年轻隐官作嫁衣裳,可谓用心至极。 道理很简单,如此练手机会,她这辈子都再不会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两座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门谱牒仙师,都会知道她捻芯,作为过街老鼠一般的缝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样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要像那人间每当提及棋术,注定绕不开白帝城,说到道法,就绕不开天师。 所以捻芯比陈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于一位身为玉璞境修士的缝衣人,下刀、出针久了,都会经常感到眼睛发涩泛酸,便拿起手边那枚养剑葫,倒出一颗水运浓郁的碧绿珠子,仰起头,将它们滴入眼眸中。 除了与年轻隐官借来的养剑葫,捻芯在两次缝衣之后,就拿出两件压箱底的仙家至宝,分别是那金箓、玉册。 老聋儿低头看着金箓玉册,点头道:好东西。 白发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后就作废,不然我家隐官爷爷,一定会两眼放光。 两物都是捻芯的道缘所在。 捻芯曾经与陈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机缘,除了缝衣人的诸多秘术神通,再就是来自金箓、玉册,皆是极为正统的仙家重宝,能够与缝衣之法相辅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寻常修道之人,哪怕与捻芯同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箓玉册的内容,就像存在着一座天然的山水阵法。 只不过老聋儿和白发童子,都很不寻常。 玉册是中土神洲一个古老王朝的禅地玉册,册分二十四简,简与简间以金线串联,每一片玉册都被秘术裁齐磨光。 金箓是一部《箓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箓图,全卷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总计十六个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总真仙简,字体皆是云篆,云雾缭绕,缓缓流转,后八字,道法与天长存,是祈福之语,是龙虎山一位大天师亲笔撰写。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画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箓牒真卷》的正文,内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着成为道教上仙玄君。传闻王朝覆灭之后,女子潜心修道,最终举霞飞升。 玉册还好,摊放之后,不过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摊开,长达丈余。 之所以取出这两件重宝,是捻芯会以缝衣人独门术法,或摘文字,或剥取符箓,或拓云纹,再以诰敕贴黄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轻隐官的肌肤、筋骨之上。 所以说捻芯为了此次缝衣,已经到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于年轻人会遭受多大的劫难、苦痛,捻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来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着。 这会儿看着地上的金箓玉册,老聋儿才记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聋儿答应了年轻隐官那桩买卖,用以换取三位弟子全须全尾地走出牢狱。 双方谈妥了,老聋儿需要拿出一门适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两件法宝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须是法宝当中的珍稀之物,无论是炼化还是使用,门槛要低。 赠送两件法宝是小事,但是那门道法,就有些小麻烦了。 一门传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极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箓,都有开门、关门之法。 又例如那龙虎山天师府的某张祖传符箓,就是历代天师层层加持,天师府子嗣之外,别说是炼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样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术法,以诀成书的,往往契合大道,编撰成书成册之后,天然蕴含神异,一来承载道诀文字之物,材质定然不简单,二来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种种禁制,境界低的练气士,一样看不成。所以宗字头仙家,往往珍藏道书,更多是口传心授,是谓亲传。 老聋儿想了想,那本道书,自己留着也没意思,反正从无开宗立派的念头,干脆撤销所有禁制,送了年轻隐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后,陈平安如何传授他人,老聋儿就不管了,给蹲茅厕的人递去厕纸,已经很讲情分,总不能连屁股一并擦了。 白发童子笑问道:换成是幽郁和杜山阴,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满地打滚了 老聋儿摇头道:勉强撑过两刀,还是有机会的。反正这俩崽子,也不靠吃苦来修行,命好,比什么都管用。不然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这里享福。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为先前下刀略显凝滞,她似乎心情不佳,听见了老聋儿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脸色阴沉,怒道:滚远点! 以好脾气著称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果真远离此地,拾阶而上,小娘们长得丑就算了,脾气还这么差,难怪嫁不出去。 白发童子飘荡在老聋儿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爷爷帮忙砥砺一二这种小忙,你都不用谢爷爷。 老聋儿笑呵呵道:劝你别做,老大剑仙盯着这边,我这仆人若是护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与你好好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那两个家伙离开后,捻芯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凝神静气,缓缓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惨不忍睹的画面,在她眼中,美不胜收。 篆刻之法,阳文贵清轻,捻芯下刀铭文之后,云雾升腾,生出五色芝,阴文贵重浊,如大岳山根龙脉绵延。清轻象天,重浊象地。 例如有四字阳文云篆,不写大妖真名,写那道经师宝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气象,盘桓不去,如云海绕山。 还有刻那太一装宝,列仙篆文八个远古小篆,字字相叠,需要在极其细微之地,小心翼翼,叠为一字,极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箓图案,屈曲缠绕极尽塞满之能事。有收刀处,收笔处如下垂露珠,低垂却不落,水运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捻芯低头轻轻吹拂掉无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来自年轻隐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后,捻芯又拖拽着年轻人去往那道小门,埋怨道:陈平安,这都撑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时,你的整条脊柱就算废了。是想要再断一次长生桥! 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早已不能开口言语,只是嘴唇微动,应该是在骂人。 一地血迹,捻芯都没有浪费,鲜血会自行串联成线,最终全部收入她腰间的绣袋当中。 老聋儿站在小门那边,开了锁,捻芯将年轻隐官随手丢入屋内那座金色岩浆滚滚的熔炉。 老聋儿关了门。 捻芯正要离去,老聋儿说道:隐官大人如何杀上五境,老大剑仙没讲过,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捻芯摇头道:他没说。 老聋儿笑道:今天还算顺利 捻芯眉宇间皆是阴霾,陈平安迟迟不能跻身远游境,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其实当下的苦头,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换成是我,让老大剑仙用些偏门手段,先破境再说。既然着急离去,为何又不着急至极。 老聋儿嗯了一声,这些烦心事,与自己无关,说道:捻芯姑娘,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如今儿请你吃顿泥鳅炖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艺当真不错。总好过你五脏六腑互嚼着,自己吃自己。 捻芯不领情,飘然远去。 老聋儿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笼,都不用老聋儿言语,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钱本命精血和一大块血肉,然后颤声问道:能不能帮忙捎句话给隐官 这样下去,真扛不住。 老聋儿吃着青鳅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许多,笑道:隐官大人不是又找过你一次吗怎么,上次依旧没谈拢 大妖清秋笑容苦涩。 先前与那年轻人,确实又见了一面,但是当时自己恨不得将那家伙拽入牢狱,就又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年轻人说了句,听说鳅之属,喜阴浊,最畏日曦。然后丢了一张鬼画符的黄纸符箓到牢笼,大妖清秋就一手抓过,吃了那张符箓,很是讥讽了一顿年轻人的符箓手段。 在那之后,年轻人就不来了,倒是老聋儿隔三岔五就来。 老聋儿吃干抹净,双手负后,早干嘛去了。 兴许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黄道吉日,陈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笼。 年轻人路过的时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现在剑光栅栏附近,说道:如何才能不让乘山找我麻烦 陈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聋儿在蛮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宫关于老聋儿的档案,就两张书页,还被上任隐官萧愻将每个字都涂抹成了墨块,一个字涂一块的那种,既不直接撕去书页,也不胡乱涂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陈平安停下脚步,与大妖清秋对视,很简单,你与我说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内幕,越详细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带讥笑,竟是直接退回雾障当中。 陈平安也不勉强,去了关押云卿第一座牢笼,陈平安经常来这边,与这头大妖闲聊,就真的只是闲聊,聊各自天下的风土人情。 今天双方相对而坐,只隔着一道栅栏。 陈平安没有想到云卿学问淹博,半点不输儒家门生,比如连那《月令》有云,季秋伐蛟取鼋,以明蛟可伐而龙不可触,都有独门见解。 陈平安一问才知,原来云卿曾经在周密那边求学数年,只是没有师徒名分。 而且云卿喜好云游天下,行走四方,甚至还编撰过一本诗集,在蛮荒天下数个王朝广为流传。 今天闲聊结束之时,大妖云卿笑着摘下腰间那支篆刻有谪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着无用,赠予隐官。 这支竹笛,除了篆刻谪仙人三字,还有一行小字,曾批给露支风券。 大妖云卿说过此物缘由,曾是一头飞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损严重,无法修缮,就是仙兵品秩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敢收。 云卿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哪怕相逢投缘,终究阵营各异,不耽误云卿前辈违心杀我。 云卿点头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缘。 ———— 悬空建筑内,陈平安绕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偻,一条胳膊颓然下垂。 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说道:再不跻身远游境,后遗症会很大。哪怕最终成了,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陈平安轻轻点头:知道。 捻芯也无可奈何。 白发童子现身在捻芯一旁,变成了大妖云卿的书生模样,微笑道:捻芯姑娘,实不相瞒,我对你倾心已久,好一个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 捻芯没搭理。 化外天魔又变了模样,沙哑开口道:捻芯啊,不会嫌弃我又聋又瞎岁数大吧 捻芯依旧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变,捻芯前辈,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万,捻芯姑娘只一个。 陈平安走桩不停,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来那化外天魔是变成了青衫陈平安的样子。 捻芯只是思量着缝衣一事的后续。 化外天魔恢复最钟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阶上,孤男寡女,都无半点情愫,太不像话!你们俩怎么回事,大煞风景。 陈平安走桩之后,就开始以剑炉立桩,立桩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呼吸吐纳,静心温养本命飞剑。 捻芯离开。 那头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则不愿离去,盯着陈平安身边的那枚养剑葫。 他的那把短剑龙湫,就在里边待着,陈平安先前归还的那把,被他别在腰间,名为江渎。 都很有来头,刚好用来饲养耳边垂挂的两条小东西。 事实上能够在这座天地长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会差。 不过对于一头化外天魔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只看眼缘。 他突然说道:那副仙人遗蜕呢不如我干脆连身上法袍也送你,让她披衣出剑吧 陈平安淡然说道:死者为大。 起身后,一个后仰,以单手撑地,闭上眼睛,一手掐剑诀。 白发童子信守承诺,不会涉足那座建筑,就只是在四周晃荡,不断变化成各个死在陈平安拳下、剑下的妖族,只有一问,死者为大吗生者又如何 陈平安睁开眼睛,以并拢双指抵住地面,故而双脚稍稍拔高几分。 恢复原本模样的白发童子与之对视,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责自己,强者,与天地。 陈平安重新闭上眼睛,说道:法无定法。 化外天魔突然变作女子,嫣然一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睁眼望去,是一张足可以假乱真的容颜。 心中所想,眼之所见。 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说道:后果自负。 白发童子立即嚷嚷道:隐官爷爷,一旦你将来的心魔,正是这位女子,如何是好 陈平安有些笑意,缓缓说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发童子抬起双手,双指轻弹耳边青蛇,动作轻微,却声若撞钟,回荡天地间,问道:不如演练一番 陈平安沉声道:给老子死远点! 白发童子埋怨道:白白减了个辈分,隐官爷爷这桩买卖做亏了。 然后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蝉,缩着脖子。 原来已经被陈清都抓住头颅,拎在手中。 老人纯粹是以剑意压胜,化外天魔就变得面容扭曲起来,整个身躯更是如香烛消融开来,面目全非,顿时哀嚎不已,拼命求饶。 陈平安翻转身体,飘然站定。 陈清都将那头化外天魔丢远,望向陈平安,皱眉道:几个关键大妖的真名,一个都没能刻出 捻芯重新出现在台阶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陈平安无奈道:武夫瓶颈,真不容易破开。哪怕是与化外天魔对峙问拳,一样没用。当下欠缺的,是那一点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炼体魄的话,光是承受捻芯前辈的缝衣,就够我跻身远游境。 陈清都说道:我去哪给隐官大人找位神气圆满的十境武夫。 陈平安说道:别问我。 陈清都有些气笑。 捻芯大开眼界。 循着动静立即赶来的老聋儿,佩服不已。 那头蜷缩在台阶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觉得一声声隐官爷爷没白喊。 后果就是隐官大人被剑意压胜,先是弯腰,继而屈膝跪地,最后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差点变成一滩烂泥。 所幸老大剑仙还算讲点义气,直接将陈平安丢入了那座岩浆熔炉。 陈平安消失之后。 陈清都挥挥手,捻芯他们同时离去。 老人站在行亭之内,环顾四周,视线缓缓扫过那四根亭柱。 ———— 陈平安难得离开牢狱一趟,出去透口气。 白发童子很快现身,撺掇着年轻隐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说那边宝贝多,都是无主之物,随便捡。 瞅瞅就瞅瞅,不捡白不捡。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领路下,来到了那条溪涧,有些神色恍惚,仿佛身在家乡,要去捡蛇胆石。不过少了个大箩筐。 白发童子简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耳报神,与陈平安详细说了两对主仆的近况,说那幽郁是个小痴子,学什么都慢,比起老聋儿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没法比。说那杜山阴练剑资质倒是不错,运道更好,可惜是个大色胚,这些个货色,都能够成为老聋儿和刑官的主人,他实在是替隐官爷爷伤心伤肺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的溪畔,有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 陈平安凝神望去,只觉得不可思议。走遍江湖,见过那些以匾额、香炉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见过崔东山的虫银,还真没见过眼前两位女子。 白发童子赞叹道:隐官爷爷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那金精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那杜山阴就万万不成,只瞧见了她们的俏脸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郁更是可怜,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隐官爷爷,真豪杰也。 捣衣女子抬起头,捋了捋鬓角发丝,朝陈平安微微一笑。 浣纱少女见着了年轻隐官,一根手指抵住脸颊。 陈平安拱手还礼。 白发童子跺脚道:隐官爷爷唉,它们哪里当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礼,折煞死它们喽。 陈平安置若罔闻,一边走向茅屋那边,一边思量着钱财事。 金精铜钱,大骊就有三种,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曾经是进入骊珠洞天的买路钱,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毕竟第一拨山头,就是靠着几袋子金精铜钱买来的。大骊王朝卖给各路仙家势力的三种金精铜钱,相传是墨家帮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种制范母钱,品相最为精良,是最头等的极美品,然后才大规模炼制开来。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寻常铜钱的雕母钱,都是许多山上仙师的心爱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购的大珍。 连同金精铜钱,朝廷发行新钱,连同山上雪花钱、小暑钱和谷雨钱在内的三种神仙钱,在雕母钱之上,皆犹有一种祖钱, 雪花钱的祖钱,自然是被皑皑洲刘氏珍藏,但是小暑钱和谷雨钱的祖钱下落,一直没有确切说法,不曾想谷雨钱的祖钱,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还有了这般机缘,得以显化为人。 世间有灵众生,只要幻化人形,无论根脚是什么,开了灵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礼相待,肯定无错。 少年杜山阴,今天闲来无事,站在葡萄架下,远望着两位客人。 白发童子还在为自己的隐官爷爷打抱不平,与陈平安并肩,却是倒退而走,伸手指着那两个每天就只会捣衣浣纱的女子,放肆放肆,现行现行。 捣衣女子和浣纱少女,原本与乡野美人无异,在化外天魔言语现行二字之后,竟是异象横生,肌肤分别呈现出金黄、幽绿颜色,隐约有文字浮现,尤其是浣纱小鬟的额头,如开一扇小巧天窗,估计是她诞生之时,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不过她们都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捣衣浣纱。 白发童子轻声道:世间祖钱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两者皆成精,然后成了眷侣,啧啧啧,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福缘了,钱生钱,隐官爷爷,你只要答应带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帮你从刑官剑仙那边讨要她们,往后到了浩然天下,马不停蹄,瞪大眼睛,帮你老人家去寻觅她们的道侣!如何 陈平安说道:不如何。 剑仙刑官身在茅屋内,哪怕隐官登门,却没有开门待客的意思。 陈平安本就是来散心,无所谓刑官的态度,只要不挨上一记剑光就成。 杜山阴行礼道:拜见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随意。 杜山阴记起一事,一拍脑袋,去取了两袋子金粉过来,先递出一袋子,恳请隐官大人收下。 陈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阴又递出一袋子金粉,再恳请隐官大人说个山水故事。 白发童子笑容玩味。 陈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即便你将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刑官之主,也别再做这种事了。 杜山阴仰起头,神色自若,敢问为何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与少年擦肩而过,挪步去欣赏那些悬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发童子跳起来拍了一下少年肩头,说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厉!我这位隐官爷爷,是在嫉妒你的福缘深厚。得意忘形,对于修道之人,本就是个褒义说法。 杜山阴咧嘴一笑,说笑了。 白发童子疑惑道:你怎么半点不怕我 杜山阴心念微动,一抹剑光骤然悬停在少年肩头,如鸟雀立枝头。 杜山阴说道:刑官大人将此物赠送给我了。 白发童子立即说道:就凭这个,我以后喊你爹! 杜山阴刚有些笑意,蓦然僵住脸色。 陈平安正在仰头凝视一只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劲儿拱火吧。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规矩之内,为何不敢出剑。 杜山阴转头笑道:在我眼中,你们都是得道高人,嬉戏人间,半点不过分。 陈平安一笑置之,继续打量起那只瓷杯,那首应景诗,内容绝佳,就笑纳了。 白发童子问道:杜山阴,刑官大人,有没有叮嘱过你,将来学成了剑术,若是有机会游历浩然天下,务必杀尽山上采花贼是不是一口气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宝比如其中就有那本专写神仙二字的神仙书只是在你心底,却在遗憾那两个大小婆姨,没有一并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没事,刚好我家隐官爷爷对她们没想法,我帮你向刑官化缘一番,不用谢我!唉,算了,我这么一说,你对她们的念想,便浅了,总觉得她们已是隐官大人弃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们就没有那么神仙风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隐官爷爷一头,对也不对放心,这是人之常情,无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顶,就该是你这般,见之取之,不喜弃之,厌之碎之,爱之夺之…… 杜山阴心中悚然,脸色越来越难堪,就只能默不作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机缘给得太多,半点不考虑接不接得住,给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陈平安转而再想,说不得这般心性,才是杜山阴的大道根本所在,谁说成就之高低,只在思虑之深浅。 何况阿良说得对,管什么,顾什么,管得着吗,顾得上吗。 白发童子有些兴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这么多,茅屋内的刑官都没吭声,好兆头。不愧是万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与隐官爷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啊。 他走到陈平安身边,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张白玉桌,宝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书,已经是杜山阴的了。书里边已经养出了一堆的小家伙,绝非寻常蠹鱼能比,个个老值钱了。 陈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边,随手翻开一页书,书中皆是字体各异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发童子小声问道:都没跟杜山阴打声招呼就看书,隐官爷爷,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翻书,寻找那蠹鱼的踪迹。 书中蠹鱼,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无成精。 白发童子嘀嘀咕咕,隐官大人肯定不至于个小白痴较劲,到底为啥,难不成心境又是变了一变还是故意唬我的,骗我那把短剑来着 陈平安翻完一本书也没能瞧见所谓的小家伙,只得作罢。 古书记载,有个蠹鱼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鱼入经函道书之中,久食神仙字,则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一个是文人笔札的泛泛而谈,一个却是山上练气士的口口相传。 只是所谓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鱼之前身,是一种壁鱼,只生于书香门第,隐匿于笔筒、砚台或是灯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凿凿,只要以昂贵信笺书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会有壁鱼潜入,食尽碎纸,就有希望成长为蠹鱼。 白发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在书上写个酒字,醉死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陈平安定睛一看,只是书页某两行神仙字之间,不断出现一位位指甲盖大小的小家伙,从不同书页翻墙而来,从高到低,病恹恹蹲在书页间,可怜兮兮望向他和白发童子。 陈平安笑着说句打搅了,就轻轻合上书籍。 白发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盖书籍,解释道:蠹鱼成仙后,最好玩了,在书上写了啥,它们就能吃啥,还有种种变幻,比如写那与酒有关的诗词,真会醉醺醺摇晃晃,先写妙龄佳人,再写那闺怨艳词,它们在书中的模样,便就真会变成闺阁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长久,很快恢复原形。 白发童子随手翻书,大概是面子大的缘故,每翻一页,小人儿们就跟着飞奔而至。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如果写那屎尿屁 小人儿们一个个呆滞无言,只觉得生无可恋,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白发童子伸出大拇指,大声道:隐官爷爷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后遇到了小说家的祖师爷,一定可以臂言欢,相见恨晚!以后跟随隐官爷爷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纸福地走一遭!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发童子不再管那本书,指向那条其实属于无源之水的溪涧,这是极其罕见的水中火,似水实火,隐官爷爷可以拿来炼化为最后一件五行本命物。陈清都不小气,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帮忙搬去行亭那边。 陈平安无动于衷,起身道:不请自来,已经是恶客了。 陈平安一走,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与那杜山阴厮混,有个屁的意思,还是跟着陈平安,惊喜不断。 比如今天拜访,面对那座茅屋,年轻隐官来时未行礼,去时没告辞。 白发童子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隐官爷爷,今天有些不同,心扉开合,真正随心,松弛有道,可喜可贺。 双方徒步而行。 显然年轻隐官并不着急返回牢狱。 陈平安笑道:是想要通过那条溪涧,达成心愿何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白发童子问道:直说就能成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能。 讲礼数,重规矩。 龙窑学徒也好,远游的泥瓶巷少年也罢,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个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该做的事情。 管事的隐官,卖酒的二掌柜,问拳的纯粹武夫,养剑的剑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说不同话。 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同个人。 白发童子哀怨道:我的隐官爷爷唉,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随即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陈平安说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还是看有无人心多些。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一个人,心怀鬼胎,不还是个人。 陈平安说道:菩萨心肠,也还是个人。 行至一具远古大妖尸骸处,横亘如山。 走你! 陈平安重重跨出一步,蓦然出拳,尸骸腐朽败坏,早已称不上坚韧,故而被一拳随意凿出条山谷道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 陈平安斜眼这头看似顽劣的化外天魔,缓缓道:那头狐魅的哀婉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若是写书卖文,很难挣着钱。 游历四方,见过那狐仙撞钟,女鬼挠门,一个扰人,一个吓人。 也见过雀在枝头听佛法,老鬼披蓑骑狐,唱《盘山儿》。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没事,我再改改。 然后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场,也无甚新意。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猜出你们的根脚了。 仰头望去,似乎是在看着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加上西方佛国的镇压之物,算不算另类的一气化三清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自顾自笑了起来,落魄文人,无非是做幕、教书和卖文三事。 当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隐官,在街头巷尾说那山水故事,卖印章、扇面,三事凑齐了,可惜都没能挣钱。 白发童子无精打采。 陈平安拔地而起,一袭青衫,直直冲入云霄,然后御风而游云海中,双袖猎猎作响。 其实如今御剑之外,勉强御风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纯粹真气支撑,并且消耗极快。 分别祭出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悬停各处。 在云海之上,纵身一跃,每次刚好踩在飞剑之上,就这样四处飘荡。 白发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陈平安收起了四把飞剑,一个后仰倒去,笔直坠向大地。 犹有闲情逸致,瞥了眼远处的那条纤细溪涧。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陈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脑袋撞入地面。 在云海之上的白发童子心神微动,有些讶异,蓦然抬头,只觉得天地变色。 片刻之后,这头化外天魔站起身,气势浑然一变,得了陈清都的法旨,终于展露出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该有的气象。 从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挥袖云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轮明月悬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变。 白发童子已经身形消逝。 刹那之间,云海滚滚,然后好似被人随手搅出一个巨大窟窿,隐约之间,可见一位身形模糊的云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后又有金身巨人缓缓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陈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头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手卷起袖管,却又重新摊平。 一位白衣年轻人,出窍远游,与青衫年轻人并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笼里,委实不痛快。 陈平安微笑道:说人话。 白衣阴神大袖飘摇,十分逍遥,眼神炙热,大笑道:干他娘啊!让他们给老子磕头! 很好。 这就对了。 不愧是我陈平安! 大地轰然震颤。 一袭青衫直去云海。 武夫以拳问天。 随后白衣阴神扶摇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无数飞剑,一起去往云海。 剑客问剑云上仙人。 ———— 剑气长城以北,剑气长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运疯狂流窜,遮天蔽日,好像在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拳在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