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五章 还乡(第1页)
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自家铺子。 陈平安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晒着秋天的温暖日头,崔东山赶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说是让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见年轻东家笑着点头,便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蚍蜉铺子。 这天的生意还凑合,因为老槐街都听说来了位世间罕见的俊俏少年郎,故而年轻女修尤其多,崔东山灌迷魂汤的本事又大,便挣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钱,陈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边,谈陵与唐玺一起现身,当然还有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 寒暄过后,陈平安就与崔东山登船,宋兰樵一路跟随,这位见多识广的老金丹,发现了一桩怪事,单独瞧见年轻剑仙与那位白衣少年的时候,总是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学生,更是无法想象,只是当两人走在一起,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难不成是两人都手持绿竹行山杖的缘故 宋兰樵没敢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件事,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 原来宋兰樵刚刚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了把椅子,虽说只是顶替了唐玺的垫底位置,与唐玺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师堂的两尊门神,可这一步跨过去,是山上仙家与世俗王朝的声望暴涨,是每年额外多出的一大笔神仙钱,也是一些人间家眷的鸡犬升天。 所以宋兰樵面对那位年轻剑仙,说是受了一份大恩大德,丝毫不为过。只是宋兰樵聪明的地方也在这边,做惯了生意,务实,并没有一个劲儿在姓陈的年轻人这边献殷勤。 渡船上,宋兰樵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天字号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没有让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们露脸。 屋内,崔东山为陈平安倒了一杯茶水,趴在桌上,两只雪白大袖占据了将近半数桌面,崔东山笑道:先生,论打架,十个春露圃都不如一个披麻宗,但是说买卖,春露圃还真不输披麻宗半点,以后咱们落魄山与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经常打交道。 陈平安喝着茶水,没有说什么。 崔东山说道:谈陵是个求稳的,因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经做到了极致,山上,一门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笼络大观王朝,没什么错。但是架子搭好了,谈陵也发现了春露圃的许多积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福惯了,或是修行还有心气,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玺,也会忌惮太多,会担心这位财神爷,与只会拼命捞钱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窝,到时候春露圃便要玩完,她谈陵时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换代,翻个底朝天,谈陵这一脉,弟子人数不少,但是能顶事的,没有,青黄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玺与高嵩联手,到时候弟子不济事,打又打不过,比钱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别。 所以唐玺与林嵯峨结盟,是最稳妥的,林嵯峨虽说脾气恶劣,但到底是个没有野心的,对于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个对她谈陵感激涕零的宋兰樵,三人抱团,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气象,若是咱们落魄山再递过去一个枕头,帮着春露圃顺势打开宝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缺口,都会让熟稔商贸的春露圃诸多山腰、山脚的修士,感到振奋人心。而宝瓶洲如今处处大兴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钱,与咱们落魄山双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适的生意对象。不过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宝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骊朝廷,从衙门文官到沙场武将,与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个壶里去的。 先生布局之深远,落子之精准、缜密,堪称国手风范。 听到这里,陈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道:落魄山的风水,是你带坏的吧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厨子,大师姐,大风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说了,如今落魄山的风水,哪里差了。 陈平安说道:我没刻意打算与春露圃合作,说句难听的,是根本不敢想,做点包袱斋生意就很不错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劳居多。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点了三下,画出一个三角形,唐玺,林嵯峨,宋兰樵,是个三。谈陵一脉,高嵩一脉,唐玺小山头,又是一个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还是一个三。先生聚拢起来的各方势力,北俱芦洲南端,宝瓶洲北部,是一个更大的三。天底下的关系,就数这个,最稳固。先生,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下棋的国手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误打误撞罢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先生虚怀若谷,学生受教了。 陈平安笑骂道:滚你的蛋。 崔东山刚要说话,不料陈平安立即说道:还来! 崔东山只觉得自己一身绝学,十八般兵器,都没了用武之地。 果然还是先生厉害。 崔东山突然问道:到了骸骨滩,要不要会一会高承我可以保证先生往返无忧。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去京观城。 崔东山问道:因为此人为了蒲禳祭剑,主动破开天幕还剩下点豪杰气魄 陈平安说道:没这么简单,要更复杂,以后再说。 崔东山自然没有异议。 在经过随驾城、苍筠湖一带的上空,陈平安离开屋子,崔东山与他一起站在船头栏杆旁,俯瞰大地。 占地广袤的苍筠湖,在渡船这边望去,就像一颗玉莹崖溪涧里安安静静躺着的碧绿石子。 还欠那边的某座火神庙一顿酒。 只能先欠着了。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险了。 陈平安说道:当然应该点头答应下来,我这会儿也确实会上心,告诉自己一定要远离风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临头,就难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弯曲,两只露在栏杆外边的袖子,就像两条小小的雪白瀑布。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着还习惯吗 崔东山点点头,习惯得很,总觉得每天抄书的裴钱就是读书人了,眼巴巴等着裴钱将来亲笔给她写哑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钱的小尾巴,屁颠屁颠扛着行山杖,如今又从骑龙巷右护法,被先生提拔成为落魄山的右护法,现在可好,与人说话之前,都要咳嗽两声,先润润嗓子,再老气横秋言语一番,都是跟我那位大师姐学的臭毛病。 陈平安笑道:挺好。 崔东山好奇道:真要将小姑娘载入落魄山祖师堂谱牒,成为类似一座山头供奉的右护法 陈平安说道:当然。这不是儿戏。以前还有些犹豫,见识过了春露圃的山头林立与暗流涌动之后,我便心思坚定了。我就是要让外人觉得落魄山多奇怪,无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这么做所需的代价,但是我可以争取在别处找补回来,可以是我陈平安自己这位山主,多挣钱,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这位学生,或者是朱敛,卢白象,我们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陈如初她们存在的理由,也会是以后让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觉得‘如此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为一座宗字头山门,但是我绝对不会刻意为了聚拢势力,便舍弃那些路边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以后也不会。何况她们从来也不是路边的美好风景,她们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够照顾那些值得照顾的人,我尤其心安。 陈平安转头说道:我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崔东山使劲点头,理解且接受! 陈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会很不轻松。 崔东山说道:每一句豪言壮语,每一个雄心壮志,只要为之践行,都不会轻松。 有些话,崔东山甚至不愿说出口。 所有久别重逢的开怀,都将是未来离别之际的伤心。 但这不妨碍那些还能再见的相逢,让人欢喜,让人饮酒,让人开心颜。 但是别忘了,有些时候,离别就只是离别。 陈平安也跟着趴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大日照耀下的金灿灿云海,问道:当了我的弟子,不会不自在 崔东山说道:不会。 陈平安笑道:境界悬殊,学问悬殊,你这学生当然还好。 崔东山说道:先生这么讲,学生可就要不服气了,若是裴钱习武突飞猛进,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饭,一碗接一碗,让同桌吃饭的人,目不暇接,难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不自在,师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讲道理的时候,嗓门大了些,就要担心给弟子反手一板栗,心里不慌 崔东山哈哈大笑。 先生北游,修心极好。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我这个人死脑筋,喜欢钻牛角尖,总有一天,在落魄山那边,也会有些芥子小事,变成我的天大难题,到时候,你给些建议。 崔东山点头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崔东山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别胡乱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践圣贤的良苦用心。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别忘了,学生当年,那叫一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学问之大,锥出囊中,自己藏都藏不住,别人挡也挡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学宫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侩些,中土文庙副教主也不是不能。 陈平安摇头道:国师说这个,我信,至于你,可拉倒吧,船头这儿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崔东山嘿嘿而笑,话说回来,学生吹牛还真不用打草稿。 陈平安问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东山点头道:很大。八洲版图相加,才能够与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够有一两人挤进中土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北俱芦洲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 陈平安说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东山幽怨道:那可是学生的伤心地。 陈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脸肿也要咧嘴笑。 崔东山无奈道:先生不仗义唉。 渡船进入骸骨滩地界,宋兰樵主动登门,携带重礼。 是两份。 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谈陵一份。 他这份谢礼,其实也是恩师林嵯峨从祖师堂那边拣选出来的一件法宝,是以春露圃特产仙木打造的竹黄龙纹经书盒,里边还装有四块玉册。 谈陵那份赠礼,更是价值连城,是春露圃双手可数的山上重宝之一,一套八锭的集锦墨。 交出去的时候,宋兰樵都替谈陵感到心疼。 陈平安没有拒绝,谈陵在符水渡没有亲自送礼,吩咐宋兰樵在即将停靠骸骨滩渡口之际送出,本身就是诚意。 这是宋兰樵成为春露圃祖师堂成员后的第一件公家事,还算顺利,让宋兰樵松了口气。 只是与那对先生学生一起坐着喝茶,宋兰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边坐着个崔东山。 崔东山双指捻杯,轻轻在桌上划抹,笑眯眯,兰樵啊,拎着猪头找不着庙的可怜人,世上茫茫多,兰樵你算运气好的了。 宋兰樵前一刻还听着陈平安喊自己宋前辈,这会儿被他的学生左一个兰樵右一个兰樵,当然浑身别扭。 春露圃以诚待人,陈平安当然不会由着崔东山在这边插科打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事与宋兰樵要谈。 不曾想就这么个动作,接下来一幕,就让宋兰樵额头冷汗直流。 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陈平安一巴掌打飞了出去,连人带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转无数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黏在墙壁上,缓缓滑落,崔东山哭丧着脸,椅子靠墙,人靠椅子,怯生生说道:学生就在这边坐着好了。 陈平安黑着脸。 宋兰樵心中震撼不已,难道这位和颜悦色的陈剑仙,与那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般无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剑仙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个崔东山,开始与宋兰樵正儿八经议事,争取谈妥未来落魄山与春露圃的合作事宜,只是一个大框架大方向,宋兰樵当下肯定做不了主,还需要返回祖师堂闹哄哄吵几架才成,一旦双方最终决定合作,此后一切具体事务,落魄山一样需要朱敛、魏檗他们来定章程。陈平安对春露圃的生意,还算知根知底,所以与宋兰樵聊起来,并不生硬,北俱芦洲之行,他这包袱斋不是白当的。落魄山最大的依仗,当然是那座作为重要运转枢纽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镇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纳绝大多数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这就相当于一个包袱斋有了落脚的店铺,天底下的钱财,在某处稍作停留,再流转起来,便是钱生钱。 陈平安偶尔甚至会想,一颗磨损较为厉害的雪花钱,到底见过了多少修士一千个一万个会不会已经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图 宋兰樵原本聚精会神与陈平安聊着大事,冥冥之中,老金丹修士甚至觉得今天所谈,极有可能会决定春露圃未来百年的大走势。 然后宋兰樵看到对面陈剑仙瞥了眼墙壁那边。 宋兰樵顺着视线望去,那白衣少年双手握住椅把手,整个人摇摇晃晃,连带着椅子在那边左右摇摆,好像以椅子腿作为人之双脚,踉跄走路。 给先生发现后,崔东山立即停下动作,仰头吹着口哨。 宋兰樵礼节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 这家伙是脑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陈平安跟宋兰樵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双方都提出了诸多可能性,相谈甚欢。 宋兰樵到了后边,整个人便放松许多,有些渐入佳境,许多积攒多年却不得言的想法,都可以一吐为快,而坐在对面经常为双方添加茶水的年轻剑仙,更是个难得投缘的生意人,言语从无斩钉截铁说行或不行,多是此处有些不明了,恳请宋前辈细致些说、关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辈先听听看,若有异议请直说这类温和措辞,不过对方不含糊,有些宋兰樵打算为高嵩挖坑的小举措,年轻剑仙也不当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辈在春露圃祖师堂那边多费心。 那个白衣少年,一直无所事事,晃荡着椅子,绕着那张桌子转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折腾出半点动静。 宋兰樵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聊完之后,宋兰樵神清气爽,桌上已经没有茶水可喝,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依旧起身告辞。 宋兰樵让陈先生不用送,年轻人笑着点头,就只是送到了房屋门口,只是让崔东山送一程。 宋兰樵走入廊道后,不见那位青衫剑仙,唯有一袭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紧绷起来。 只见那位少年倒退而走,轻轻关上门,然后转头笑望向宋兰樵。 宋兰樵便开始笑容僵硬起来。 崔东山来到下意识弯腰的宋兰樵身边,跳起来一把搂住宋兰樵的脖子,拽着这位老金丹一起前行,兰樵兄弟,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啊。 宋兰樵差点没忍住喊声陈先生,帮着自己解围一二。 宋兰樵骤然心头惊悚,便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没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的拽着,一步跨出之后,宋兰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经没了身影。 宋兰樵发现自己置身于白雾茫茫之中,周围没有任何风景,就如同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视野中尽是让人倍感心寒的雪白颜色,并且行走时,脚下略显松软,却非世间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脚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涟漪。 他小心翼翼开始徒步行走,一炷香后,开始御风,一个时辰后,宋兰樵还是祭出法宝,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开始倾泻宝光,狂轰乱砸,始终无法改变这座小天地丝毫,一年后,宋兰樵盘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毙。 刹那之间,宋兰樵抬起头,见到了一颗巨大的头颅,少年脸庞,明明带着笑意,却眼神冷漠,他缓缓抬起手臂。 宋兰樵头皮发麻,原来自己一直在对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转 心神憔悴的宋兰樵下一刻,发现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中,不远处那少年双手笼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兰樵,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让我送一程,我便自作主张,稍稍多送了些路程。兰樵啊,事后可千万别在我家先生那边告刁状,不然下次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时候是谁脑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说喽。 宋兰樵战战兢兢道:谢过前辈提点。 崔东山问道:习惯了春露圃的灵气盎然,又习惯了渡船之上的稀薄灵气,为何在无法之地,便不习惯了 宋兰樵怔住。 崔东山与之擦肩而过,拍了拍宋兰樵肩膀,语重心长道:兰樵啊,修心稀烂,金丹纸糊啊。 宋兰樵缓缓转身,作揖拜谢,这一次心悦诚服,前辈教诲,让晚辈如拨迷障见月晕,尚未真正得见明月,却也裨益无穷。 崔东山置若罔闻,敲了敲房门,先生,要不要帮你拿些瓜果茶水过来 宋兰樵看着那张少年面容的侧脸,老人有那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平安打开门,一把按住崔东山脑袋,轻轻压下去,转头对宋兰樵问道:宋前辈,我这弟子是不是对你不敬 宋兰樵不知是丧心病狂,还是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说的话,实不相瞒,苦不堪言。 陈平安笑着点头,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着给陈平安扯入屋子。 犹然有骂声传出:狗日的宋兰樵,没良心的玩意儿,你给大爷等着……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帮着兰樵兄弟修行啊,真没有搞鬼戏弄他……先生,我错了! 宋兰樵抖了抖袖子,大步离去。 舒坦。 ———— 骸骨滩渡口停船,宋兰樵干脆就没露面,让人代为送行,自己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东山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左右张望。 两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东山开始诉苦告状,先生,竺泉见我第一面,就说先生从未提及过学生,假装不认识我,把我给我伤心死了。 陈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那边提过你几次,不过人家是一宗之主,万事上心,还需要提防着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给忘了,有什么奇怪。 然后陈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见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别给我闹幺蛾子。还有那个少年庞兰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你一个外人,也别胡乱言语。我知道你做事其实自有分寸,但这里终究是骸骨滩,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东山点点头,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遗憾。 无事可做,这就有些无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门那边,畅通无阻,陈平安,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认识,而且时隔不久,便游历归来。 竺泉没有在山上,已经去了鬼蜮谷青庐镇。 不过杜文思已经返回祖师堂,开始闭关破境,跻身元婴,希望极大。 崔东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这小子是个痴情种,据说太平山女冠黄庭先前去过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冲着杜文思去的,只是不愿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黄庭此生无道侣’,伤透了杜文思的心,伤心之余呢,其实还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没办法拥有,好在不用担心被其他男人拥有,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杜文思便开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够了,好歹有那么点机会,比如将来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进一步,与黄庭一起游历山河啊…… 陈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没待几天,就这么一清二楚了 崔东山点头道:瞎逛呗,山上与山下又没啥两样,人人得了闲,就都爱聊这些儿女情长,痴男怨女。尤其是一些个爱慕杜文思的年轻女修,比杜文思还糟心呢,一个个打抱不平,说那黄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长得好看些,宗门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与世间多数仙家祖师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台阶直上。 只不过嫡传弟子,往往可以御风御剑而行,有些山头,连寻常弟子也无禁忌,不过仙家洞府,往往讲究一个飞鸟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线不同。龙泉郡那边,之所以不太一样,终究还是草创初期的缘故,加上龙泉剑宗与落魄山,本来弟子就都不多,又不太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所以才显得十分另类,换成披麻宗、春露圃这些老字号仙家,规矩众多,法度森严,在陈平安看来,其实是好事。 只不过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摇动,就在于纸面宗法、台面规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这一点上,披麻宗就要让陈平安由衷敬佩,从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庞兰溪,性情各异,但是身上那种气度,如出一辙。 生死事小,宗门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长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却人人敢于为宗门赴死,竺泉与历代宗主、祖师,每逢死战,以身作则,愿意先死!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着台阶,往下御风而来,飘落在两人身前,老人与两人笑道:陈公子,崔道友,有失远迎。 招呼过后,陈平安发现一件怪事,这位披麻宗老祖师似乎对崔东山十分亲近,言语之间,俨然知己。 难不成崔东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止是游手好闲瞎逛荡 不然哪怕崔东山与京观城厮杀一场,也不至于让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披麻宗修士,个个都是白骨堆里杀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这种看似温文尔雅的金丹修士,一样在鬼蜮谷内久经厮杀。 老祖师亲自领着两人去了那栋陈平安住过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来于骸骨滩与老龙城的跨洲渡船,约莫还需要一旬光阴才能返回北俱芦洲。 庞兰溪与他太爷爷庞山岭已经站在门口那边。 少年笑着招手道:陈先生! 两人见了面,庞兰溪第一句话就是报喜,悄悄道:陈先生,我又为你跟太爷爷讨要来了两套神女图。 陈平安轻声问道:价格如何 庞兰溪笑道:按照市价…… 庞兰溪停顿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钱! 陈平安笑道:庞仙师也太心疼你了,不过咱们还是按照市价算吧,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 庞兰溪有些失落,这才几天没见,陈先生怎么就如此见外了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客气话,又不花钱。你先客气,我也客气,然后咱俩就不用客气了。 庞兰溪笑得合不拢嘴。 又学到了。 陈先生真是学问驳杂。 四人落座,庞兰溪年纪最小,辈分最低,便站在他太爷爷身后。 陈平安直奔主题,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肃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飞剑传讯别处山峰上的一位元婴修士,名为韦雨松,比晏肃低了一个辈分,岁数却不小了,与庞兰溪是师兄弟,韦雨松手握一宗财权,类似春露圃的高嵩,是个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见到了陈平安与崔东山后,十分客气。 自从竺泉做成了与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桩小买卖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韦雨松谈心,表面上是身为宗主,关心一下韦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实上当然是邀功去了,韦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马屁话都不讲,结果把竺泉给憋屈得不行。韦雨松对于那位青衫年轻人,只能说是印象不错,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可是对那个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理很简单,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山上山下晃悠了两天,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师堂,给了一大摞图纸,直截了当说木衣山的护山大阵,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拨英灵的战力。结果木衣山祖师堂聚集后,还邀请了一位墨家机关师出身的老供奉,发现按照崔道友那份图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阵,耗钱不过千余颗谷雨钱,便能够将大阵威势增加两成!那位墨家机关师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兢兢业业完成了大阵的查漏补缺之后,差点没辞去供奉头衔。 说句天大的实在话,别说是一千颗谷雨钱的小小开销,就是砸下一万颗谷雨钱,哪怕只增加护山大阵的一成威势,都是一笔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买卖。 所以披麻宗祖师堂诸位老修士,看待崔东山,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尤其是当那白衣少年丢下图纸,在祖师堂内说了些关键事项后,便大摇大摆走了,继续逛荡木衣山去了,与神仙姐姐们唠嗑。 事后竺泉亲自出面询问崔东山,披麻宗该如何报答此事,只要他崔东山开口,披麻宗便是砸锅卖铁,与人赊账,都要还上这份香火情。 崔东山也没客气,指名道姓,要了杜文思与庞兰溪两人,以后各自跻身元婴境后,在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只是记名,落魄山不会要求这两人做任何事情,除非两人自愿。 竺泉当时还有些疑惑,就这样 崔东山反问,还要闹哪样 竺泉当时便满脸愧疚,说了一句戳心窝的话,唉声叹气道:那陈平安,在我这边半点不提你这个学生,真是不像话,良心给狗吃了,下次他来骸骨滩,我一定帮你骂他。 崔东山泫然欲泣,可怜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这才说了句公道话,陈平安有你这么个学生,应该感到自豪。 崔东山便投桃报李,竺姐姐这么好的女子,如今还无道侣,天理难容。 于是两人差点没打起来,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庐镇的时候,依旧怒气冲冲。 韦雨松是个熟稔生意的聪明人,不然就竺泉这种不着调的宗主,晏肃这些个不靠谱的老祖师,披麻宗嫡传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观城钝刀子割肉,消磨殆尽了宗门底蕴。韦雨松每次在祖师堂议事,哪怕对着竺泉与自己恩师晏肃,那都从来没个笑脸,喜欢每次带着账本去议事,一边翻账本,一边说刺人言语,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说得祖师堂前辈们一个个面带微笑,装听不见,习惯就好。 韦雨松觉得帮助春露圃运输货物去往宝瓶洲,当然没问题,但是分账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韦雨松打算盘算账的时候,晏肃与庞山岭便开始习惯性微笑,崔东山觉得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儿,就跟庞兰溪挤眉弄眼,庞兰溪对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同龄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会担心青梅竹马的姑娘,遇上了更好的同龄人,难免会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画城见她的时候,她随口聊起了这位来铺子购买神女图的外乡少年,虽然她说的是些少年脾气古怪的寻常言语,可庞兰溪心里边一桶水七上八下。 庞兰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 所以特别想要与陈先生请教一番。 陈平安这个野修包袱斋与管着披麻宗所有钱财的韦雨松,各自杀价。 便是陈平安都有些无奈。 这个韦雨松,真是抠门得有些过分了。 半点宗字头谱牒仙师的风范都不讲。 一旦有些难聊的细节,韦雨松便搬出晏肃之外的一位远游老祖师,反正就是泼脏水,言之凿凿,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颗雪花钱上边锱铢必较,些许折损宗门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这位老祖都要在祖师堂兴师问罪,谁的面子都不给。他韦雨松在披麻宗最是没地位,谁跟他要钱,都嗓门大,不给,就要翻脸,一个个不是仗着修为高,就是仗着辈分高,还有些更不要脸的,仗着自己辈分低修为低,都能闹事。 反正听韦雨松的牢骚诉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数他韦雨松最不是个东西,说话最不管用。 于是陈平安没辙了,轻轻放下茶杯,咳嗽一声。 正在打着哈欠的崔东山便立即正襟危坐,说道:木衣山护山大阵一事,其实还有改善的余地。 韦雨松一拍桌子,全部按照陈公子的说法,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满脸诚意,问道:会不会让披麻宗难做人 韦雨松大义凛然道:开什么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事情,别说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着我韦雨松! 陈平安故作恍然,笑着点头。 韦雨松笑容不变。 果然是同道中人。 ———— 韦雨松与晏肃、庞山岭一起离开。 韦雨松非要与崔道友叙旧,崔东山只好跟着去了。 只剩下陈平安与庞兰溪,庞兰溪落座后,轻声道:陈先生,这位崔前辈,真是你学生啊 陈平安点点头,觉得不像,也很正常。 庞兰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是开口求人,难以启齿,那就…… 陈平安不再说话,抬起双手,比划了一下。 庞兰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图。 庞兰溪匆匆御风离去,匆匆返回宅院,将两只木匣放在桌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从云上城寄来的信,收信人是他庞兰溪,转交陈好人。 陈平安收了信入袖,笑道:现在是不是有底气说话了 庞兰溪小声道:陈先生,我有些担心。 陈平安心中了然。 庞兰溪是一个不用担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忧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宗门存亡兴衰,而披麻宗谈不上有此隐忧,或者说一直隐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习惯,那么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陈平安笑道:你先说说看,我再来帮你分析分析。 庞兰溪便说了那些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只是少年懵懂情思,有些时候也会绕山绕水,不止是少女会如此百转千回。 陈平安听过之后,想了想,忍住笑,说道:放心吧,你喜欢的姑娘,肯定不会见异思迁,转去喜欢崔东山,而且崔东山也看不上你的心爱姑娘。 庞兰溪涨红了脸,恼火万分道:陈先生,我可要生气了啊,什么叫做崔东山看不上她! 陈先生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以前不这样啊。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庞兰溪想着想着,挠挠头,有些赧颜。 那个心结便没了。 不但如此,少年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自己姑娘知道,她喜欢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人,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陈平安这才说道:那个姑娘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庞兰溪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够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么喜欢你的姑娘,会更加高兴,为你高兴,然后她自己也高兴。 庞兰溪轻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陈平安点头,是这样的,这件事,我无比确定。 庞兰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陈平安打开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图,摊放在桌上,细细打量,不愧是庞山岭的得意之作。 庞兰溪突然问道:陈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吧 陈平安缓缓收起神女图,摇头道:没有的事。 庞兰溪摇摇头,我不信。 陈平安打开徐杏酒的那封信,言简意赅,说了些云上城近况,再就是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刘先生问剑成功,就再拜访一趟太徽剑宗,这一次会是下山历练,北至太徽剑宗,南到骸骨滩。 陈平安看过了信,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是写信人,云上城徐杏酒,以后他可能会来这边游历,你如果当时有空,可以帮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无需刻意分心。这不是客气话。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会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强求。 庞兰溪点头答应下来道:好的,那我回头先寄信去往云上城,先约好。成不成为朋友,到时候见了面再说。 陈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结交。 就像先前陈先生与韦师兄谈论春露圃,庞兰溪虽然不谙庶务,但是披麻宗修士就这么多,多少了解披麻宗对春露圃的态度,谈不上看不起,但绝对称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来,毕竟春露圃的铜臭味,重了点,而披麻宗修士,对这些,是不太喜欢的。所以春露圃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韦雨松,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火,再者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在元婴韦雨松这边,说话都不太利索。毕竟韦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难讲话。 可是当陈先生开口后,要三家势力一起做跨洲生意,庞兰溪却发现韦师兄一开始就是松了口的,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 庞兰溪觉得这也是自己需要向陈先生学习的地方。 为人处世,学问很大。 陈平安最后说道:你知不知道,当你为崔东山而忧心的时候,其实你喜欢的姑娘,便是最开心的时候,所以笑容才会比往常多些,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因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紧张。 庞兰溪转忧为喜,笑容灿烂。 陈平安笑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假公济私一回,去山下见她啊。 庞兰溪站起身,早知道就多给陈先生讨要一套神女图了。 少年离去。 陈平安独坐。 许久过后,崔东山晃荡着两只大袖子,进入院子。 结果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摆放了一块青砖。 崔东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先生,裴钱习武,我事先半点不知情啊,是朱敛和郑大风魏檗这仨,知情不报,瞒着先生,与学生半颗铜钱关系没有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跟这事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烦。 崔东山立即笑开了花,先生如果要教训他们仨,学生可以出力。 陈平安没搭理这茬,指了指那块在山祠尚未完整炼化掉水运、道意的道观青砖,说道:这种青砖,我一共收拢了三十六块,以后打算将来在落魄山那边,铺在地上,给六人练习拳桩,我,裴钱,朱敛,郑大风,卢白象,岑鸳机。 崔东山如丧考妣,伸出右手,与一根左手指头,哀嚎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那份,送给你。 崔东山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伤心的泪水,成了喜悦的热泪,先生真是神来之笔。 陈平安斜眼看他。 崔东山老老实实坐下。 陈平安将那块青砖推过去,你字写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让你写些讨喜的言语,刻在青砖反面,到时候就我们两个偷偷铺青砖,不让任何人瞧见,说不定将来某天,给谁无意间看到了,便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觉得好玩。 崔东山小鸡啄米,盘腿坐在石凳上,身体前倾,趴在桌上,双手按住青砖,轻声道:先生,咱俩好好合计合计,这三十六句话,一定要写得惊天地泣鬼神。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我们偷偷摸摸给落魄山所有人,写句话,刻在上边,行不行至于其余的,你就可以随便搬运书上的圣贤言语了。 崔东山兴高采烈道:老行啦! 陈平安道:闹心 崔东山悻悻然道:先生说笑话也如此出彩。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这落魄山风水,就是被你带坏的。 崔东山举起双手,学那大师姐说话,天地良心! ———— 两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开始真正返乡。 陈平安修行练拳之余,主动找到隔壁的崔东山,问了一个问题。 儒家圣贤学问这么大,为何不愿在修身、求学、为善这类学问上,说得细些,而且不要那么杂乱,最少在儒家之内,各说其词众说纷纭,不是吵架,胜似吵架。 崔东山破天荒没有溜须拍马,而是神色认真,反问道:是觉得许多学问繁杂且虚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 崔东山摇摇头,有些学问,就该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别于草木飞禽走兽,有别于其他所有的有灵众生,靠的就是这些悬在头顶的学问。拿来就能用的学问,必须得有,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规规矩矩。但是高处若无学问,令人神往,不辞辛劳,也要走去看一看,那么,就错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缓缓说道:再说回先生最前边的问题。 陈平安却说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们下棋 崔东山笑道:先生棋术,返璞归真,高入云霄,还需要弟子这种臭棋篓子来教惭愧惭愧,惶恐惶恐。 一边说,一边取出棋罐棋盘。 陈平安板着脸道:以后你在落魄山,少说话。 崔东山一手抬袖子,伸手捻起一枚棋子,悬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语,弟子岂敢开口。 陈平安也捻起棋子。 当崔东山坐在棋盘之前,整个人的气势便为之一变,淡然说道:学生斗胆,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让先生十二子。 陈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崔东山,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离去,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