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第1页)
一年老一年轻两位道人,按照当地规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与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轻道士张山峰,大开眼界。 颍阴陈氏不愧是独占醇儒二字的门户,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这才算是世间头一等的书香门第了。 其实不是不可以雇佣马车,去往陈氏祠堂那边,只不过委实是囊中羞涩,就算张山峰答应,兜里的银子也不答应。 好在张山峰是走惯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让师父老人家跟着吃苦,虽说师父修为兴许不高,可到底早已辟谷,其实这数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难走,不过弟子孝心总得有吧不过每次张山峰一回头,师父都是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打着盹,都让张山峰有些佩服,师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误睡觉。 路过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张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对他们师徒二人,坐在那边发呆。 火龙真人睁开眼睛,微笑道:也是个爱睡觉的,出息肯定不会小。 张山峰委屈道:师父我上山那会儿,年纪小,爱睡觉,师父怎么不说这话为何次次师兄都拿鸡毛当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师兄总说资质与他一样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师父不管,他这个师兄也不能见我荒废了山上修行的道缘,好嘛,到最后我才晓得,象之师兄其实才洞府境修为,可师兄说话,从来口气那般大,害我总以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所以师兄老死的时候,把我给哭得那叫一个惨,既舍不得象之师兄,其实自个儿也是有些失望的,总觉得自己既笨又懒,这辈子连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龙真人笑道:师父的谕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鸡毛再说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龙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云、指玄四大主脉,哪怕火龙真人从未刻意订立什么山规水律,故而任何门下子弟随意逛荡趴地峰,其实都无任何忌讳,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内的开峰大修士,都不准各脉子弟去趴地峰打搅真人睡觉,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修为也确实不高。 所以别脉修士,不管辈分高低,几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关门弟子顾陌,对于趴地峰的师伯师叔、或是师伯祖、师叔祖们,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辈分高、道法低了。 在这期间,趴地峰道人当中,大概又数张山峰被蒙蔽得最多,兴许在元君李妤他们这些大修士眼里,这位小师弟属于灯下黑得无药可救了,不过看师父与这小师弟,处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 还还不算什么,当年张山峰扬言要下山斩妖除魔,师父火龙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说既然下山历练,就干脆走远一点,因为趴地峰周边,没啥妖魔作祟嘛。 结果张山峰这一走,不但直接远离了趴地峰,后来干脆就远游到了宝瓶洲,除了太霞元君当时处于闭关之中,桃山、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开峰祖师,其实都有些慌张,生怕小师弟离得自家山头太远,会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战力完全可以当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师父准许他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暗中护道张山峰,但是火龙真人没有答应,说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护道不成事。 三脉开峰祖师都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只是师父历来说话即法旨,不敢违逆,不过白云一脉的祖师,与其余两位师弟私底下合计一番,觉得师父对小师弟不上心,他们当师兄的,必须肩负起护道责任,然后这位道门老神仙便与两位师弟,一起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改变路线,悄悄护送了张山峰一程。 所以张山峰在山下斩妖除魔的凶险经历,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白云师祖知道,也就意味着其余两脉也清楚,尤其是当那位指玄祖师得知张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当时桃山祖师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前者再按耐不住,便打算哪怕师父不准他跟随,也要让指玄峰师弟背剑下山,为小师弟护道一程,不曾想火龙真人突然现身,拦下了他们,指玄峰祖师还想要辩解什么,结果就被师父一巴掌按住脑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闭关石窟那边,当火龙真人转头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后者立即说无需劳驾师父,自个儿便返回山峰闭关。 再后来。 白云一脉祖师得到趴地峰祖师堂的飞剑传讯,立即乖乖赶回了趴地峰,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骂。 不过离开趴地峰的时候,满脸喜气,桃山、指玄两位师弟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师父骂了师兄一顿,又赏了师兄一颗枣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师父的算计当中,就看谁魄力更大,对小师弟更上心,敢冒着被师父问责的风险,毅然决然下山护送两位都是高人,瞬间了然一切,于是指玄峰祖师就追着白云一脉的师兄,说要切磋一场。可惜师兄逃得快,没给师弟撒气的机会。 到了这座江畔青石崖,其实就已经临近陈氏,几十里路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风,最少在心态上,依旧是只剩下几步路了。 张山峰开口提醒道:师父,这次虽然咱们是被邀请而来,可还是得有登门拜访的礼数,就莫要学那中土蜃泽那次了,跺跺脚就算与主人打招呼,还要对方露面来见我们。 火龙真人点头笑道:好的。 张山峰疑惑道:书肆买来的那几本书,当真不会让那读书人觉得我们无礼 火龙真人摇头道:赠书给读书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礼数。 张山峰略微心安。 其实年轻道士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师徒所见何人。 张山峰想起一件事,师父,我们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灵气洗心物外,不谒王侯,未朝天子。可那儒家门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读书吗可如此读书就能修出境界来,那么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将浩然天下的书籍带往其余天下,尤其是那座蛮荒天下,岂不是天大的祸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拨修士,结果越多的妖族,能够攻打剑气长城,这可如何是好 火龙真人笑道:这些问题,确实问得好,不过不该我一个道门老头儿来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礼数了。对不对 张山峰突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转头望去,不远处走来一位青衫老儒士,点头而笑,回答问题之前,想知道带了什么书送给我 火龙真人一拍弟子肩膀,山峰,瞧见没,有人与你讨要礼物了。 张山峰赶紧打了个稽首,称呼一声陈老先生,然后摘下包裹,取出三本书籍。 老人接过手,看了眼,有些无奈,与年轻道士致谢过后,依旧收入袖中。 他陈淳安被世人视为亚圣一脉的弟子第一人。 结果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就送了他三本文圣一脉本该禁绝销毁的书籍。 陈淳安收下书后,说道:儒家门生,其实与道家修行大致路数,相差无几,不过是换成了养育心中浩然气。你们抱道山中,远离人间,开辟出物我两无尘的清净境地。那我们读书人,无非是‘闭门读书即深山’,至于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别是书斋与圣贤书籍,以及书上文字当中蕴含的道理了。不过在这其中,当然门槛还是有的,不是人人翻书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门的吐纳之法,还是得有,需要君子贤人来传授书院儒生,至于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门槛。故而许多文采飞扬的大文豪,许多饱腹诗书的老儒生,依旧无法靠读书来延年益寿。 张山峰觉得这个说法挺玄乎,不过仍是行礼道:谢过先生解惑。 陈淳安笑道:无需处处多礼数。读书人读书,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礼数在简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实还有张山峰那最后一个问题,陈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没有道破。 与年轻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从来不阻止世间有灵众生的读书修行。 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 张山峰转头看了眼自己师父。 火龙真人气笑道:干嘛,路边随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弃自家师父没有神仙风范 张山峰眨了眨眼睛。 这是你师父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想。 火龙真人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青色石崖,就是那个梦中练剑的小子 陈淳安点头道:可惜以后还要还给宝瓶洲,有些不舍。这些年经常与他在此闲聊,以后估计没有机会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说道:那人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声招呼 张山峰愣了一下,与师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辞离去,飞奔过去。 火龙真人与陈淳安没有去往颍阴陈氏祠堂那边,而是沿着江水缓缓而行,老真人说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余东南桐叶洲,西南扶摇洲,你怎么办 陈淳安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剑气长城,大军如潮水,淹没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 那么陈淳安能否守住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说,那么桐叶洲和扶摇洲,与他陈淳安又有什么关系 陈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实曾经劝过我,言下之意,相当于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别死,要么干脆早点死,别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个时刻。 火龙真人感慨道:文圣前辈,看待人心人性,世无二人。 火龙真人若论岁数,可比那个老秀才年长无数,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前辈。 陈淳安点点头。 没有反驳。 哪怕他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他陈淳安的自身学问,与那老秀才提倡的学问宗旨,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驰。 浩然天下的儒家。 圣人之争,争道的方向,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谁的大道更加庇护苍生,裨益世道。 君子之争,争理的大小对错,要争出一个是非分明。 贤人之争,才会争自身学问的一时好与坏,笔下纸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繁琐规矩,就是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护道人。 而一位位儒家圣人的画地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脚的作为。 那个在宝瓶洲南端老龙城,被亚圣亲自出手重重责罚,被百家修士视为失去吃冷猪头肉的七十二陪祀圣人之一,也曾在学问一事上,促使各洲各书院不同学脉道统的儒家门生,能够大受裨益,从而以贤人跻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针对文圣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旧愿意承认此人学问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学问对当今世道的潜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古而然。 两位久别重逢的老人,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两位年轻人,在青石崖那边,却一见如故,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边假寐的年轻儒士,正是被陈对从宝瓶洲骊珠洞天带来婆娑洲的刘羡阳。 得知名为张山峰的年轻道士,与陈平安是一起游历的至交好友后,刘羡阳便十分高兴,与张山峰询问那一路的山水见闻。 一些关于宝瓶洲、大骊铁骑和骊珠洞天的内幕,刘羡阳知道,却不多,只能从山水邸报上边得知,一点一滴查找蛛丝马迹。刘羡阳在外求学,无依无靠,必须省吃俭用,因为在颍阴陈氏,所有藏书,无论如何珍稀昂贵,皆可以任由求学之人无偿翻阅,但是山水邸报却得花钱,好在刘羡阳在这边认识了几位陈氏子弟和书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过他们获知一些别洲天下事。 相较于当年小镇那个阳光开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刘羡阳,变得越来越沉稳收敛,读书勤勉,治学严谨,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无松懈,越来越与醇儒陈氏的家风、山水相契合。 反观当年那个总是在外人那边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个刘羡阳最好的那个朋友,则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张山峰竹筒倒豆子,说那陈平安的种种好。 对于这位趴地峰年轻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实错过了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兴许会有些遗憾,却也未必有多伤心,更多还是会觉得师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张山峰还敢染指那天师府外姓大天师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晓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张山峰都不会太过乱道心。 这可能也是张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贵之处。 甚至比他总觉得自家师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过当张山峰聊到了与陈平安的两次分别,却是真的有些伤心。 张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负的一把古剑,递给身边这位刚认识便是朋友的刘羡阳,笑容灿烂道:这就是陈平安在青蚨坊买下的剑,剑名‘真武’。之前那颗可以变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钱的,我欠了陈平安好些了。不过如今师父帮我在蜃泽那边与老友讨要了两瓶水丹,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可以送给陈平安,就当是偿还利息了。 刘羡阳缓缓拔剑出鞘,有细微裂纹,锈迹斑斑。 他屈指一弹剑身,轻轻颤鸣,点了点头,说道:很重。 张山峰疑惑道:这把剑不算重吧 刘羡阳眯眼凝视着剑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细微涟漪,能够瞧出这其中蕴含的玄机,这与刘羡阳境界高低没关系,事实上刘羡阳在一次次梦中,置身于许多荒诞不经的古战场遗址,见识过了无数把好剑,许多已经可以拔出来,许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断剑,刘羡阳至今依旧无法亲手提起,但是刘羡阳习惯了一一记住那些剑的古篆剑名,剑鞘样式,剑气流溢出来的纹路,以及仔细感受每一把剑的剑意差异。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于他一个在梦中可以无视光阴长河流逝的外乡今人,很多时候竟然依旧会当昔年古人的出剑,当场搅烂所有刘羡阳的神识念头,让他不得不退出梦中,大汗淋漓,更惨的境地,是刘羡阳会当场吐血不已,随后几天之内,都会头晕目眩。 故而对于剑。 刘羡阳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谈修为境界,只说眼界之高,眼界之广,兴许比起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犹有过之。 刘羡阳轻轻收剑归鞘。 这把剑。 他从没在梦中亲眼见过。 但是那份感觉,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战场遗址上,清晰感受过,置身其中,都会让刘羡阳步履蹒跚,只觉得天地变重了几分。 至于此剑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说,兴许是仿造得精妙,便带了那么一点剑意。 张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剑,再一转头,却发现那个高大年轻人,似乎很伤感。 张山峰有些疑惑,为何听闻自己家乡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还是一个不改初心的好人,刘羡阳的伤感,会多于高兴 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眺望远方,轻声道:你与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个家伙,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这样,胆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灾殃。但是最早的时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活着了,如果还是要死,问心无愧,反正死了,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 刘羡阳呢喃道: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变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你会觉得这种改变,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会活得很累。我们认识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一户有恩于他的娘俩,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刘羡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只见过他两次哭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了杏花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骂那泥瓶巷妇人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大半夜起床,没见着他,出了门,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满脸泪水。 我蹲在他身边,知道了事情经过后,我从小心就大,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臜事,从来没心没肺的,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待来着,便笑着问他,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便没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伤透心了。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我不会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说,顾璨他们家的恩情,是要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总不能让人嚼舌头说闲话,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 刘羡阳后仰倒地,脑袋枕在双手之上,说道: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有没有可能,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过到最后,这种话,我都没说出口,因为不舍得。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有任何的变化。我害怕说了,陈平安开窍了,对我刘羡阳就再没那么好了,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可是当我走一个洲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所以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为什么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凭什么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 黄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风拂面。 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 张山峰沉默许久,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 刘羡阳躺在那边,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最短十年吧。 张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修道之人,其实很难,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再回去家乡,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与谁炫耀什么呢哪怕是家族犹在,还有子孙,又能多说些什么 刘羡阳说道: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回去不是为了像谁证明什么,所以返回宝瓶洲,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镇,第一个想要要见到的人,也不是陈平安。 张山峰转头望去,有心结 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死结唯有死解。 刘羡阳睁开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宝瓶洲,挑一个中秋团圆夜,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 张山峰轻声问道:不等陈平安一起 刘羡阳双手环胸,大笑道:别忘了,一直是我刘羡阳照顾陈平安! 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 其实从两人认识第一天起,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 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 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照顾他了很多,也教会他很多。 唯独最要好朋友的两人,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陈平安一字未提。 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去东北方向。 心有所动。 刘羡阳突然说道:我得睡会儿。 张山峰有些无奈,跟自己师父挺像啊。 远处。 一袭儒衫与一袭道袍,两位老人同时感叹一声。 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 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 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才会有此动静。 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 举洲祭剑。 剑气冲天。 天下皆知。 ———— 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既练拳也修行。 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盘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时辰一到,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便自行消散。 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眼。 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陈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坚韧筋骨,异于常人,跻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坚重,腴莹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见于此。跻身了金丹境后,更进一步,筋骨与脉络一起,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气府内外,便有云霞弥漫,经久不散,尤其是跻身元婴之后,如在关键窍穴,开辟出人身小洞天,将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过与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 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载灵气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于资质,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婴的品秩有多好。练气士修行的快慢,会出现天壤之别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虚无缥缈,却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掉链子,也会莫名成事。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何等心志坚毅,可偏偏是那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就差点让这位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陆舫,更是为情所困,一甲子之内,姜尚真化名的周肥,为他那般护道,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异使然。 至于机缘一事,则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 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与大骊五色土,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许多。 灵气的汲取与炼化,愈发迅速且稳固。 所以可以说,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颈,才会下山走一遭,静极思动,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脉络,以免误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极其玄妙,兴许挪开一步,就是别有洞天,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看似绕行千万里,才可以厚积薄发,灵犀一动,便一举破开瓶颈,关隘不再是关隘。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被山上称为留人境。 不过这种说法,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从来是无稽之谈。 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 他们要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对于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条条道路,纤毫毕现。 而陈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 因为关于修行一事,好像从来没有人给出任何具体的指点。 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聊这个,没意义。 后来是背剑练拳,用心专一。 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刘景龙其实有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齐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针对陈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还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当下的细致事。可即便如此,齐景龙的那些说法,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 因为注定无错。 这需要齐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 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 这不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小口慢饮,打算最少留个半壶。 炼化初一十五,还是难熬。 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发缓慢和小心。 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有所察觉。 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 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应该不不会太多。 早一些,有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随,就被陈平安察早早觉到异样,后来与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的相互算计,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 何况当下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不过对方耐心极好,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都忍住没有出手。 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护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 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因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 真正的与人坦诚相见,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 交浅言深,随随便便抛却真心,很容易自误。 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这般道理,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终究是不太好。 陈平安在途径小镇却绕行,不打算与那个刺客纠缠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身形骤然消逝,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悄无声息,低头望去,应该还是个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无疑。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这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十分辛苦了,要么齐景龙没找到人,或是道理难讲通,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要么就是齐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即便雇主不同,对一人出手三次,从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 若是如此。 齐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说道:人都不见了,不着急 那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觉告诉他,逃就会死,呆在原地,还有一线生机。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与那姓刘的,有过约定,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就算我刺杀失败了,以后就要跟随他修行,喊他师父,所以你可别杀我。 陈平安问道:那他人呢 少年摇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点回来找我们。 少年说到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 陈平安飘然落地,率先走出芦苇荡,以行山杖开路。 那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丢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后,一起走到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位刺杀对象,先前在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又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 总之别看这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可山主师父却在割鹿山第一次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结果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后,山主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这种人,他说是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一个道理,师父便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 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 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不减郁闷,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遣我来刺杀你了。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嘛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个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了他修行,每天对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喊师父,我都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师父对我好,我从来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但是心里边,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 少年转过头,害怕这个家伙到了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 可是不知为何,与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 大概是变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难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能够这么想,是好的,也是对的。以后变了想法,也不是意味着现在就错了。 少年皱紧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这种大道理咋的,觉得我杀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这脾气。 真不算好。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理谁不能讲我比你厉害,还愿意讲道理,难道是坏事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个半死,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头疼,举起手,打住打住,别来这套,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才让我卷铺盖滚蛋,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 陈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拧,多出两壶糯米酒酿,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弃道: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没意思。 陈平安头也不转,只是缓缓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没关系。如果你有胆子现在就随便丢在路边,我就先替齐景龙教你道理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听的道理。 少年满脸讥讽,啧啧道:瞅瞅,到最后还不是以力压人,真不是我说你,你连那姓刘的都不如! 陈平安笑道:趁着齐景龙还没回来,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没办法喝。 少年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姓刘的,事先与我说过,不许被你劝酒就喝 陈平安摇摇头,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壶,犹豫一番,依旧没敢随便丢掉,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实滋味不错,没那烧刀子烫断肠的半点感觉嘛。 看来自己是个天生就可以喝酒的。 不愧是先天剑胚! 他突然试探性问道:不如你与姓刘的说一声,就说你愿意收我当弟子,如何 陈平安没有理睬。 少年便开始劝说这位青衫客,说他一定念对方的好,以后必有报答,等他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边烧香,认祖归宗,以后可以不收钱帮他刺杀仇家…… 陈平安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问便答的性子,而是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为先天剑胚还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桩骄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师父帮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芦洲就会一位名叫白首的剑仙!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将来的绰号了。白头剑仙什么的,应该不太好听。 少年一琢磨,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啊! 他点头道:谢了! 陈平安抬起酒壶,名叫白首的剑修少年愣了一下,很会想明白,痛痛快快以酒壶磕碰一下,然后各自饮酒。 白首抹了把嘴,当下感觉不错,自己应该算是有那么点英雄气概和剑仙风采了。 陈平安低声笑道:别的你都听你师父的,喝酒这种事情,剑仙不来做,太可惜。 白首使劲点头,你这家伙虽然一开始挺惹人厌,这会儿我看你顺眼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这辈子可都不会去记住几个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刘的,我喊过他全名了吗没有吧。 陈平安说道:我叫陈好人。 白首怒道:你别不知好歹! 陈平安转头问道:你打我啊 白首转了转眼珠子,你当我傻啊 陈平安点头道:对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难受,狠狠灌了一口酒。 简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来的第二桩奇耻大辱啊。 陈平安转过头。 风尘仆仆的齐景龙,应该早就到了,跟了他们两人挺久。 齐景龙无奈道:劝人喝酒还上瘾了 陈平安笑道:每一位剑客,大概都会记住劝自己喝酒的人。 齐景龙问道:那是谁劝你来着 陈平安说道:最早也是一位剑客,后来是一位老先生。 别看白首在陈平安这边一个口一个姓刘的,这会儿齐景龙真到了身边,便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好像这家伙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拿着那壶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便是错。 北俱芦洲陆地蛟龙,刘景龙,当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师父山主,递出两剑! 一座看似随便画出的符箓阵法,一座不见飞剑小天地,自己师父在两剑过后,竟是连递出第三剑的心气,都没有了! 齐景龙说道:我打算返回宗门闭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经离开北俱芦洲,我可不会专程为了你,掉头赶路。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如果你愿意喝酒,我可以考虑考虑。 齐景龙摆手道:少来。 陈平安问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齐景龙叹了口气,说道:有点意外,顾祐人尚未赶到大篆京城,就已经先传信到那边,让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费周章了,两人直接在玉玺江那边分生死即可。我对于这种厮杀,不太感兴趣,就没留在那边。不过顾祐和嵇岳应该很快就会交手。 陈平安也叹了口气,又开始饮酒。 白首说道:一个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剑仙,我估摸着就是三两剑的事情。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看我当下惨不惨 白首点点头,遍体鳞伤,自然很惨,如何我们割鹿山修士的凌厉手段,是不是让你记忆深刻 陈平安与齐景龙相视一笑。 少年皱了皱眉头,难道不是如此 齐景龙突然说道:陈平安,在我动身之前,我们寻一处僻静山巅,到时候你会看到一幕不常见的风景。你就会对我们北俱芦洲,了解更多。 陈平安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这天夜幕中。 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顶。 大篆京城,玉玺江之畔。 嵇岳站在江畔一侧。 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对岸,微笑道:只管祭剑。 嵇岳点头道:你顾祐人品,我还是信的。 这一夜的北俱芦洲。 从一位早年赶赴倒悬山的大剑仙山头上。 率先有山门剑修齐齐祭出飞剑,直冲天幕。 如一条起于大地的剑气白虹。 然后是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极为瞩目的绚烂剑光,迅猛升空。 又有齐景龙所在的太徽剑宗,所有剑修,在宗主的带领下,驾驭飞剑,剑光一起划破夜幕,照耀得整个宗门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昼。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师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来斩妖除魔的桃木剑。 大篆王朝玉玺江畔的猿啼山剑仙嵇岳,哪怕与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战,即将拉开序幕,嵇岳亦是先要驾剑升空,以此遥祭某位战死远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剑湖以剑仙郦采为首,所有宗门剑修,全部出剑。 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师堂那边,除了几位剑修已经出手祭剑,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让一旁庞兰溪亦是驾驭长剑,升空祭礼。 骸骨滩英灵蒲禳,亦是拔剑出鞘,高承主动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为蒲禳那一剑升空更高! 哪怕是与那位战死剑仙敌对的所有剑仙、宗门山头和各路剑修,无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剑。 就这样。 一条条光亮不一的剑气光柱,从北俱芦洲的版图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间自然多有灯火。 可是从来不会让北俱芦洲这般,会有那么多剑仙和剑修,整齐出剑,如灯火同时点亮一洲大地。 芙蕖国境内,一座无名高峰的山巅。 齐景龙也开始祭剑。 这一次是倾力而为,名为规矩的本命飞剑,拔地而起,剑气如虹,蔚为壮观。 齐景龙双手负后,眺望那起于人间大地之上的那一条条纤细长线。 皆是一洲剑修在遥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时以此礼敬我辈剑修的那条共同大道。 他突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压箱底的手段,可能会给你以后的游历,惹来大麻烦的。 不过齐景龙其实知道答案。 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手持长剑。 剑名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轻声道:想了那么多别人不愿多想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袭青衫,在山巅飘摇不定,两袖猎猎作响。 本就已经被齐景龙那道剑光刺眼的少年白首,然后就下意识竭力睁开眼睛,这才没有错过那一幕画面。 当那人轻轻喊了一声走。 天地间,多出了一道金色剑光,恢弘剑气直冲天幕。 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绿两抹剑光,先后掠出那人窍穴,冲天而去。 当齐景龙收回本命飞剑。 陈平安竖起剑鞘,剑仙从天而降,铿锵归鞘。 然后被这位远游北俱芦洲的青衫剑客,轻轻背在身后。 在这一刻,名为白首的少年剑修,觉得那个青衫男子送了一壶酒给自己喝,也挺值得骄傲的。 双方分别。 齐景龙御风北归,白首也可御风远游。 白首转过头去,看到那人站在原地,朝他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白首使劲点头,双方谁都没说话。 不曾想齐景龙开口说道:喝酒一事,想也别想。 白首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溜走,去找你朋友当师父了啊! 齐景龙笑道:你大可以去试试看,他肯定会赶你走。 白首疑惑道:为何 齐景龙微笑道:心疼酒水钱。 白首嗤笑道:你骗鬼呢,他能这么抠门 齐景龙点头道:比你想象中还要抠门。 白首哀叹一声,算我瞎了眼,还打算拜他为师来着。 白首突然问道:那你不许我喝酒,是担心耽误练剑,还是心疼钱 齐景龙说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刘的,那你比他还不如! 齐景龙转过头,笑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厉害,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这种德行!他娘的我岂不是掉贼窝里了。 齐景龙笑道:这倒不至于。 白首哀叹一声。 日子真是难熬。 山峰那边,终于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开始缓缓下山,想着齐景龙与他新收的那位弟子,应该是在说着自己的好话,比如出手阔绰、为人大方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