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第1页)
等到书生清醒过来,一阵头疼欲裂,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悬崖之畔,不远处就是一条如长蛇首尾挂两枝的铁索长桥,在山风中微微晃动。 自己身上那件名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经没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箓,自然也一并落入他人口袋。 而且还被一条金色缚妖索捆绑起来,低头一看,品秩还不低,竟然用了两根蛟龙长须,老蛟岁数,断然不低,铜绿湖银鲤的所谓蛟龙之须,与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头月宫种,遇上了真正的广寒宫蟾蜍兴许没那么夸张,但也相差不远。 书生不禁哑然失笑。 没有做任何挣扎。 因为自己眉心处和后心处,一前一后,分别悬停着一把本命飞剑。 还好,只要不是从自家祖师堂的那盏还魂荷花灯中醒来,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书生叹了口气,好人兄,东西借了去,迟些时候记得还我啊。 不远处,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正盘腿坐在崖畔,练习剑炉立桩。 那人默不作声。 书生继续道:好人兄,你这喜欢扒人衣服的习惯,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宝库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龙袍,是不是如我所说,一碰就灰飞烟灭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没骗你,品相极其一般,与那只出清德宗自祖师堂的礼器酒碗一样,都只是灵器而已,卖不出好价钱,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赚头。 陈平安始终没有回应。 书生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没了件见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着身子,里边那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有些心疼,一张隶属山岳符旁支,名为碧霄府符,可以变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够抵御元婴的本命法宝数击,换成金丹,估计半炷香内休想破开府门。一张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丢掷而出,炤幽冥,震妖鬼,范围极大,笼罩方圆数里天地,不针对大修士,专门用来破阵解围。 最后一张,最为金贵,是为本家秘传中的秘传,云霄斩勘符,符胆当中蕴藉有四粒价值连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电母、风伯雨师四位远古神灵的法相齐齐现身,合力一击。 先前在剥落山广寒殿后院当中,书生袖中捻符,就是此物。 只是当时对方也油滑,同样袖中有些隐蔽动作,书生拿捏不准对方的深浅,双方距离又近,符箓威势过大,动辄就要削掉整座剥落山的半座山头,不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还要泄露踪迹,这才压下了杀机。 至于后来被此人一剑破去的符箓,杀力一样不小,只是不如云霄斩勘符这般瞧着气势壮观,而且不属于本家秘传,是北俱芦洲一座符箓宗门的看家本领,专门克制世间剑修,所以说其实直到那一刻,书生都还没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领的地步,只是瞧着狼狈而已。 先前他真正的念头,还是故意折腾出群山可见的天大动静,因为书生断定那人一定会秘密潜返,悄悄隐匿某地,然后说不定就要看准形势,伺机刺杀自己。 书生何尝没有示敌以弱,顺势斩杀对方的想法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对方的那把剑,很是古怪,太过奇异。一张金色材质的地祖宫锁剑符,竟然没能成功锁住对方长剑,所以自己蓄势待发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张斩勘符,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对方不死也重伤,大可以留给群妖收拾,还能活 还有那个家伙,更是拖泥带水,竟然临时发昏,强行夺取大半魂魄的主导权力,对此人卸下所有防御,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对方毫不犹豫就打了一记黑拳,害得自己沦落至此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对方没有果断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这何尝不是对方心慈手软后攒下的一点福气。 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过来,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要以损失一魂一魄作为巨大代价,大道根本受损,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弥补,可最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时候家族岂会轻饶了此人,别说什么万里追杀,任你是别洲宗字头的嫡传,照样会跨洲追杀,十年不成便百年。 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一向是举洲公认的念恩极重,还恩极大,记仇极久,报仇极狠。 剩下没派上用场的三张金色材质的祖师堂符箓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罢,再值钱,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钱 所以书生很看得开。 父亲一直叮嘱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亏。 书生笑问道:好人兄,你是怎么带着我逃离群妖重围的费了老大劲吧 剑气十八停运转完毕,陈平安收了剑炉立桩,说道:没有大费周章,群妖与你厮杀太久,已经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还有援手,一个个畏缩不前,围杀堵截就有些摆摆样子,不过还是纠缠了一段时间,最终给我捡了个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给对方剥了去,我阻拦不及,很是愧疚。 书生苦笑道:那这根缚妖索和两把飞剑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保护你啊,此地有两头大妖,就在铁索桥那一头虎视眈眈,一头蟒精,一头蜘蛛精,你应该也瞧见了,我怕自己潜心修行,误了你性命。 书生瞥了眼铁索桥那边,确实有两头可怜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连人形都未修成,见着了自己身上这根先天压胜的缚妖索后,没吓破胆,跑出几十里外已经算是好的了。 陈平安笑道:还不是怕你醒过来后,不听我半句解释,睁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杀杀,到时候岂不是误会更深现在咱俩是不是算把话说开了 书生点头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更难能可贵的,还是这行事缜密,我是真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现在可以说说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难兄弟,若是还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书生笑容灿烂,无比真诚道:我姓杨,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资质不错,靠着祖辈世世代代在崇玄署当差的那层关系,有幸成了云霄宫羽衣宰相亲自赐了姓的内传弟子,此次出门游历,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钱已经所剩不多,就想着在鬼蜮谷内一边斩妖除魔,积攒阴德,一边挣点小钱,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与崇玄署交好的亲王寿诞上,凑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既然此人认得碑头龙门二字,那么那三张符箓,多半就被看破根脚了。 所以书生就不把对方当傻子了,省得对方恼羞成怒,又给自己来上一拳。 陈平安似笑非笑,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个别洲的外乡人都听说过大名,如雷贯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认不认得那位天生道种的杨凝性 书生白眼道:作为云霄宫内门弟子,如何不认得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认得他,我还认得那位喜欢游历四方的大公子杨凝真,与他们关系都还不错,当然了,这两位是高高在上的杨氏嫡传子弟,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书生见他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书生也没辙,对方总不能严刑拷问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宝缚妖索,两把飞剑,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早先遛着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误以为有机会痛打落水狗,一心为了杀我 书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皱眉,眉心处刺痛不已,哀叹不已,下一刻,书生整个人便变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认识陈平安,自称的一身纯阳正气,练气士也好,纯粹武夫也好,气机可以隐藏,气势可以变化,唯独一个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种气象,却很难作伪。 陈平安皱眉道:你患有离魂症双方在争夺魂魄 这就像门墙之内,兄弟打架,争执不休。 一般对于修士而言,这是大忌讳。 一旦如此,练气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难上加难,能够跻身金丹地仙就已经是天大的侥幸,想要破元婴心魔,简直就是奢望。 书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为了救我出来,你受伤不轻,损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不但珍贵,与我家符箓脉络,应该也有些渊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张符箓,就当是我的谢礼好了。至于我,自然不是叫什么杨木茂,但确实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实姓名,就与不你说了,你只管猜测。 陈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实还能清醒看着外边的大天地 书生点头,只是并未言语解释什么。 陈平安说道:但是要杀我,是你的本心。 书生笑道:何尝不是你的本心 陈平安默然无言。 书生说道:你既然最终选择救我,而不是杀我,我觉得有必要再出来见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争,堂堂正正,应当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认可此说,我们可以挑选一个时日,等到各自历练结束,将来在那砥砺山生死一战对了,还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总觉得有谁在鬼蜮谷远处窥探你,断断续续,并不长久,我只能依稀察觉到是在北方某处,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陈平安不置可否。 书生笑道:我接下来要潜心炼化那块龙门碑,必须心无旁骛,你与另外一个‘我’打交道,麻烦多担待些。怎么说呢,他就相当于我心中的恶,所有念头,虽然被我缩为芥子,看似极小,实则却又极大,并且极为纯粹,恶是真恶,无需掩饰,天性行事无忌,不过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现身掌控这副皮囊,都会与他约法三章,不可逾越规矩太多。对了,他行事之时,我可以旁观,一览无余,算是借此观道、砥砺本心吧。可我言语之时,他却只能沉睡。 陈平安内心一震,正要说话,书生已经闭眼。 在此之间,陈平安发现书生眼皮低敛之际,似乎看了旁边一处。 当他再次睁眼,又是那个熟悉的剥落山书生了,他一脸拉了屎在裤裆的别扭表情。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 陈平安开口说道:杨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芦洲的人中龙凤十人之列,云霄宫小天君,这么威风的名号,何必藏藏掖掖 书生一脸茫然。 陈平安嗤笑不已。 书生觉得那个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与人掏心掏肺,便继续摆迷魂阵,很是无奈道:这话要是给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听着了,会生气的,杨凝性此人最是古板,听不得半句玩笑话。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我还是更乐意与杨凝真相处,还有那位负责咱们崇玄署与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位顶俊俏的可人儿,我这趟出门游历,涉险进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闯出一番名堂来,好教她对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头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当年才是少女岁数,便筹办了一场道门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聪慧了。你见着了她,多半会倾心于她,结果她也不喜欢你,到时候咱哥俩一起借酒浇愁,难兄难弟,友谊愈发天长地久! 陈平安站起身,不理会此人的插科打诨,环顾四周,驭气收了那根缚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间养剑葫。 先前那书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书生装神弄鬼故意为之,故意让自己疑神疑鬼还是这山头附近,真有玄机有高人驾临,而自己不得见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婴巅峰蒲禳的阴神远游,藏匿于周围某地还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没有记载的小玄都观,大圆月寺还是鬼蜮谷北方的英灵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 若说姜尚真遥遥掌观山河,盯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很正常,悄悄来了这边却不现身,绝对不是姜尚真的作风。 关于玉圭宗在书简湖的谋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画城那边开诚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机。 陈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暂时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敌,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会算计谋害自己。 说句难听的,姜尚真真要杀自己,不比自视为剑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轻松 如今他陈平安面对一位元婴,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却是桐叶洲出了名喜欢杀元婴的上五境。 陈平安心中叹息。 默默告诉自己,别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饮都不碍事。 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颗一颗挣。 书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这是两把本命飞剑剑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银的行当,寻常的剑胚子,靠门派送钱送物,养活一把,已经是极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这游历万里、打家劫舍的勾当看来是与我一般,靠着谱牒仙师的出身,宗门栽培还不济事,就打着历练的幌子,一次次当野修添补家用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北方,说道:先前为了救你离开,亏大发了,现在怎么说 书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张符箓落在了敌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讨要回来的。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们依旧各走各的路,你去讨要遗失之物,预祝木茂兄在这鬼蜮谷扬名立万,我呢,就老老实实捡我的漏。 书生哎呦一声,这哪里成,我与群妖是结了死仇的,这一露头,还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失心疯杀红了眼,我到时候处境更惨,不行不行,没有好人兄为我压阵,我这心里不踏实。说来奇怪,有好人兄在身边,我就胆气十足,上天下地,龙潭虎穴,都不惧!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没了傍身的法袍符箓,我带着你,有什么意义拖累吗 书生抬起手掌,浮现一物,然后另外一袖赶紧翻摇,以灵气将其笼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飞剑,笑道:山人自有压箱底的法宝。此剑名为紫芝,仿自我们北俱芦洲一位大剑仙的飞剑,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气势却胜似飞剑,用来假装大剑仙吓唬人,那是一绝!是恨剑山的绝技,浩然天下独一份的绝活,名气之大,与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不相上下!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长剑,我需要你吓唬人吗拿出一点诚意好不好 书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气势惊人的紫芝,又翻转手掌,多出一件螭龙钮铜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壮道:这是最后最后的压箱底物件了,将其砸碎,便有一条战力惊人的螭龙降临,翻山倒海,不在话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这还是我与那位崇玄署管钱师妹赊欠而来的云霄宫宝库重器。 陈平安看着这位木茂兄。 书生微笑对视。 陈平安有些怀疑,若是真正搏命厮杀,自己有几分胜算 在避暑娘娘的广寒殿那边,觉得有七八分,现在看来,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简单,那把紫芝,的确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巅剑仙的本命物,用来吓唬元婴修士最合适不过。 可用来杀金丹修士,更是合适不过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浅的螭龙钮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书生来用,厮杀起来,对方攻防兼具,若是对方再拥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盖身体的宝甲毕竟那件所谓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这位书生用以遮掩耳目的伪装而已。一位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的崇玄署真传,下山历练,岂会没有祖传法袍宝甲护身 书生眼神幽怨,满脸委屈说道:好人兄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见财起意我反正打不过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灵宝甲,用来保命了。 说好的铜印是你最后一件压箱底宝贝 陈平安说道:有钱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书生叹息一声,我那师妹说过,出门历练,既然本事平平,言语就更不能与人处处交心。 陈平安说道:走吧。 书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头,还是那地涌山找回场子 陈平安说道:沿着那条黑河,找一找老龙窟。 书生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开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缓缓道: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已经给你扯了个稀烂,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头搬山猿的山头,说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尘元君,要么已经将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随身携带,搬去了盟友那边。去地涌山喝西北风吗还是去搬山猿那边硬碰硬再给它们围殴一顿 书生以拳击掌,赞叹道:对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计,那两鼋在地涌山大战当中,都没有露头,用好人兄你的话说,就是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所以即便咱们去找它们的麻烦,搬山猿那边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会救援。 陈平安冷笑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给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后的靠山会不会赶来。说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婴阴灵,在北边诸城当中,名气颇大,都敢不听京观城城主的号令,生前是位神策国的大将军,功勋卓著,活着的时候,一辈子从来没被人称赞过什么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后,被后世兵家誉为运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评价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离间计,要他强行率军出击,害他一家青壮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战死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然骸骨滩战事的最终结果,还真不好说。 书生停顿片刻,有些惆怅,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的这位英灵,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喽。 两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径,陈平安见他转头,往悬崖那侧张望,出声说道:别打那两头妖物的主意。 书生奇怪道:与你熟悉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 书生愈发纳闷,那你庇护它们作甚留着祸害……也对,如今微末道行,几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祸害不了人。 陈平安缓缓道:有灵众生,修行不易。 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平安,还真受伤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头金丹阴灵想要故伎重演,对我施展那跗骨阴影,一剑劈碎后,给那搬山猿抓住机会,砸了一锤,随后法宝齐至,只好用掉了一张价值万金的符箓,我直现在还心肝疼。 陈平安心情郁郁,不止是心疼,而是不但用掉了仅剩的一张金色材质缩地符,还让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后再想连用两张金色缩地符,以剑仙劈开鬼蜮谷和骸骨滩的小天地禁制,可能会有变故。 书生发现这人在说到搬山猿的时候,语气有些细微变化,给他敏锐察觉,笑问道:怎么,跟搬山猿有仇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给它狠狠砸了一记流星锤,还不算有仇 书生双手负后,大摇大摆,笑眯眯道:岂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晕血 陈平安点头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觉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将那把唬人的飞剑,或是铜印送我,作为补偿 书生大袖乱挥,鬼叫连天道: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惦念我那点家底了你再这样,我心里发慌。 陈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说道:到了黑河,还是老规矩,三七分 书生大为意外,赧颜道:这多不好意思。 陈平安呵呵一笑。 书生瞬间领会方才的言下之意,随即嬉皮笑脸道:还是五五分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实在不行,四六分账,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两人往北而行,拣选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陈平安一路飞掠,兔起鹘落,书生御风而游,不快不慢,只是与陈平安并肩而去。 当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树上,举目远眺。 书生随口问道:我在广寒殿杀那避暑娘娘,你为何不拦上一拦,这头月宫种,能够修成金丹,岂不是更加不易 陈平安置若罔闻。 随后陈平安带头,两人途径铜绿湖,再小心翼翼绕过铜官山,如精锐斥候衔枚而走,路线隐蔽,悄无声息。 书生有些惊讶,行家里手啊。 是走惯了山水的 可为何又不像那山泽野修 来到黑河畔,陈平安已经摘了斗笠和剑仙以及养剑葫,覆上一张老者面皮,还让书生换一身装束,然后丢给他一张朱敛打造的少年面皮。 书生半点不犹豫,没有任何排斥,反而觉得极有意思。 黑河蜿蜒长达两百余里,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只不过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错。 出身大圆月寺的那两鼋占据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势汹涌。 在上游还建造有一座娘娘庙,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过祠庙是理所当然的淫祠不说,小鼋更没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当样子,不过估计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将金身神像放在祠庙当中,过路的元婴阴灵随手一击,也就万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损,还要凄惨。事实上,金身出现第一条天然裂缝之际,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时,那意味着所谓的不朽,开始出现腐朽征兆了,已经全然不是几斤几十斤人间香火精华可以弥补。而佛门里的那些金身罗汉,一旦遭此劫难,会将此事命名为坏法,更是畏惧如虎。 就像道家神仙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了无垢琉璃身,结果到头来,无垢便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没办法抹去,怎能不怕 书生对此,感触尤为深刻。 崇玄署历史上那几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脱。 夜幕中,两人走入那座祠庙。 竟是空无一人,毫无阻拦。 书生双手负后,环顾四周,笑道:好嘛,彻底当起缩头乌龟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问道:你就没点辟水开波的术法神通 书生点头道:有倒是有,当年在路上捡了颗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远远不如我那师妹饲养的辟水兽蚣蝮,如果有了这蚣蝮,便是大江大河里边隐藏极深的龙宫,都能轻松寻见。一头屁大的玩意儿,那对犄角更是一指长度,可随便那么一晃头颅,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羡慕。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去把师妹喊来 书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颗雪花晶莹的珠子,将那珠子往嘴里一拍,然后化作一阵滚滚黑烟,往河水中掠去,没有半点水花溅起。 陈平安继续逛这座祠庙,与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庙,差不多的样式规制,并无半点僭越。 到了庙中那座主殿,跨过门槛,仰头望去,发现神台上的那位覆海元君塑像,不高,严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该有的礼制。 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确实不算好看。 陈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后殿,并无异样,便返回祠庙大门口,坐在台阶上,耐心等待那书生的返回。 心中所想,却是关于大源王朝那座崇玄署云霄宫的书上记载。 与三郎庙一样,都是在北俱芦洲久负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过云霄宫还占着一个崇玄署的名头,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芦洲佛门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独大的存在,佛道之争,必然激烈。 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够崇道抑佛到了设置崇玄署、由道门管辖一国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卢氏皇帝的一心向道之外,云霄宫的雄厚底蕴更是关键所在。 在龙泉郡,魏檗经常会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来送往,又知道陈平安要游历俱芦洲,所以准备了不少俱芦洲仙家势力的相关书籍、档案,云霄宫是几大重点关注势力之一,因为陈平安还提及过那条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渎,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渎途径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对于这条大渎重视异常,以至于在大渎沿途各国境内,不止是自己的藩属国,而是所有国家境内,都专门设置了监渎官、水潦官,官职颇高,分别相当于六部侍郎和从三品武将,历史上不是没有与大源王朝关系疏远的国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对,将自家国土之上竟然有别国官员,视为莫大国耻,大源王朝曾经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骂为穷兵黩武,还与儒家书院交恶,都源于此。 崇玄署云霄宫的建立过程,简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统和那佛门势力的衰落史。 拆庆新宫天官殿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灵观巨木大料以造云霄宫老君堂,破云海寺宝华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楼,又拆甘露寺取料以为云霄宫家祠,林林总总,大源王朝开国前期,历朝历代皆有这类事情,如此豪制,此后的各位大源卢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历史上下令数位宗室亲王亲自主持,大兴土木,为崇玄署和云霄宫次次扩充规模,京城之内,任何有碍崇玄署风水的建筑,一律拆除,在废墟遗址上分置云霄宫旁支道观,以镇气运,道观名称,皆是大源王朝历史上所用之年号,全部交由云霄宫道人住持事务,大小道观内的任何纠纷,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俨然一洲道脉之首。 可事实上,那位已经南下滞留宝瓶洲多年的天君谢实,才是一洲道统的真正执牛耳者。 陈平安有些好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看两厌,只是势力旗鼓相当,于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各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后快 陈平安抬头望去,河水翻滚依旧,水声极大。 那书生还是没有返回。 但是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势变得近乎凶险,不断有河水漫过河岸。 好重的血腥气。 片刻之后,黑河远处,书生跃出河面,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颈,拖拽前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披挂铁甲破碎不堪。 书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见着了陈平安后,抬手挥动,好人兄,久等了。 书生离得祠庙近了,将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随手丢在岸边,一阵翻滚,那女子仰面到底,满脸血污。 书生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一顿好找,方才水底一战,险象环生,亏得我默念了几句好人兄保佑,这才化险为夷,不然差点就要给这娘们掳去当了压寨夫婿。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闭眼装死的覆海元君。 书生一袖挥去,打得那头小鼋直接陷入大坑当中。 书生啧啧道: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兴致,水底洞府之前,专门开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边摆放了一副副白骨,都曾是有幸成为她夫君的可怜虫,每具白骨身边,还点燃一盏魂灯,好一处灯火辉煌的盛景,好一个郎情妾意绵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边,威胁要将这座高台打烂,这位水神娘娘还真未必肯出来见我,事实上,便是我闯入其中,她要真铁了心躲藏,还真未必找得到她。 陈平安问道:那些本命魂灯,给你打灭了没有 书生点头笑道:自然,这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比起杀了那位避暑娘娘,胜过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陈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边,里边的女子已经坐起,抬头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有情众生受苦受难!这是那些男子命里该有的劫数! 书生闻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乱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陈平安看着那位女子,问道:那你自己的劫数,算到了吗 那女子厉色道:我们父女,与大圆月寺有旧,你们敢杀我! 陈平安沉默不语。 书生以心声告之,不急动手,咱们拿她钓大的。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好找,那老龙窟,传说千曲百弯,太难找到老鼋的踪迹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聚音成线,问道:她的老巢,没有搜刮一通 书生依旧是以心神涟漪与陈平安言语,遗憾道:这家伙也心狠,见机不妙,给我擒拿之前,直接运转神通关闭了洞府大门,破也破得开,就是太消耗光阴,没个把时辰,很难打开。历来水底的大小龙宫,修士最怕这个,难找又难开,实在是与山根水运牵连太深,很容易取宝不成,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运一炸,江河翻滚,反而闯祸。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动辄淹死几千几万人的惨事了。这里自然无此忧虑,等会儿钓出那头老鼋,咱哥俩再去水底探宝,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会更快开门。 陈平安始终凝视着那位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撑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宝在身,我的灵气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剑劈砍洞门,你再给偷偷我来一下,飞剑紫芝刺几下,铜印砸两下,再变出几张云霄宫杀伐符箓来,我岂不是要葬身鱼腹。木茂兄,你说对不对 书生一脸正气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平安说道:稍后你只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宝,既然我没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书生嘀咕道:这也能分去三成 陈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帮你望风,你没有后顾之忧,只管安心搜寻宝物。不过事先说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无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宝物和钱财,事后分账,全凭你的良心了。 书生问道:那八二分账,如何 陈平安答应下来,可以。 见陈平安如此干脆利落,书生反而狐疑起来,试探性问道:莫不是你将洞府家底,与那广寒殿地库做了个大致比较,到时候觉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恶从胆边生,与我撕破脸皮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书生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那女子见这两个男人似乎在以心声默默交流,瞅着不像是要立即杀她,便愈发骄横,怒道:还不赶紧放了我,饶你们不死!不然等我爹来了,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那被毁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们两个挨千刀的,来点水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乐不可支的书生,开口道:你骗了这种货色主动出门,没什么值得自满的吧 书生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自满,就是觉得好玩而已。换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怎么都不会这么说笑话的。这鬼蜮谷不成气候,死活打不出去,给就那么点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压在这螺蛳壳里边,终年不见天日,看来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某处。 书生笑道:客人来了。 一位老儒生模样的水族精怪从河面探头探脑,犹豫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凑近。 仍是不敢上岸靠近两人,就站在河水中,颤声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话给两位仙师,只要放过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两位仙师取走,就当是结了一桩善缘。 坑底女子低下头去。 书生调侃道:你这老爹,真是不忧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了个虾兵蟹将过来应付咱们 那女子只是低头不言,先前气焰全无。 那精怪战战兢兢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两位仙师答不答应,都应该让我去老龙窟回话的。 书生给逗乐了,转头望向陈平安,怎么讲 陈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说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 书生补充道: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嚎道:黑河大王要我务必将元君娘娘带回去啊。 陈平安说道:办事不利,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可总好过必然死在这里好吧 精怪缩了缩脖子,立即转身遁水而逃。 书生说道:我这就去强攻水底洞府大门 陈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点头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将她带在身边便是,说不定半路被你说通了,她还能自己打开大门,省去许多麻烦。 双方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书生再次将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颈,拖拽在手中,陈平安跟随书生一起往上游赶去。 最后书生入水不见。 陈平安站在河边。 一刻钟后。 陈平安心中冷笑,这头老鼋,还真是果决狠辣,竟然完全不顾女儿性命了 只见整条黑河,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变成墨色,然后从远处上游开始,河水迅猛冰冻起来。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已经入水探宝的书生斩杀于河中。 不但如此,远处天幕,有一道浑身闪电交织的壮硕壮汉,气势汹汹杀来。 是积霄山的敕雷神将。 不过除了这位,似乎并无其余妖物参与围剿,搬山大圣在内,要么藏匿更远,要么按兵不动。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位积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几条金色雷鞭,无处宣泄怒火,才得了老鼋的通风报信后,抛下其余盟友,愿意独自前来厮杀 老鼋驾驭本命神通,将一条黑河冰封百里,这等异样,陈平安有心无力。 不过那头积霄山妖物,还是要拦一拦的。 那位自封敕雷神将看来是动了真火,在地涌山那边身躯四周不过是两块令牌环绕,如今又多出三块,写有雷法敕令,多半是金色雷鞭炼化而成。 他悬空而停,嘶吼道:小贼,是不是你窃走了我那雷池! 陈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们还能活 他已经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浑身电光绽放,你这该死的蟊贼,敢坏我根本,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抽出魂魄,雷罚百年千年! 他往黑河之畔一冲而来,同时在空中现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颗金雕头颅,丈余的人身。 三枚令牌,随之散开。 他一拳向陈平安砸去。 陈平安没有拔剑,一拳相对。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陈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块令牌相互间有金色闪电相互牵引,不断有胳膊粗细的闪电朝陈平安激射而至,轨迹十分紊乱,不分敌我,只是闪电砸在那头妖物身上后,非但没有阻滞它的身形,反而瞬间蔓延全身,最终凝聚在手臂之上,它的第一拳,拳头布满金光,整条胳膊如同盘踞十数条金色小蛇。 陈平安有意近身厮杀,不但未用剑仙,连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都没有动用。 双方拳拳到肉。 那妖物杀得兴起,狞笑不已,每次出拳,裹挟雷电声势,浑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那地涌山,此人狼狈逃亡之时,给那头搬山猿不过是一锤就打得呕血不已,脸色惨白,身形踉跄不已,这点孱弱体魄,也敢与爷爷我对拼肉身坚韧 那头小貂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剑修,但是背负长剑,兴许是品相太高,无法完全驾驭,每次动用,都会消耗大量灵气,而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补给圆满。 难怪先后只敢找那广寒殿和这小鼋的麻烦! 不过若是换成那个术法多变的书生,它都不敢如此托大,与人近身搏命。 壮汉双拳齐出,嘶吼道:还我雷池! 陈平安以双掌抵住那两拳,这一次他身形纹丝不动。 雷电闪耀和罡风吹拂中,那金雕头颅的妖物看到了一张换了面容的脸庞,以及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 他蓦然心中一紧,竟是急急退后。 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瞬间来到那头妖物身前,一拳轻轻飘飘递出。 那妖物迅速掂量一番,倾力一拳轰出,显然是要与这个家伙以伤换伤! 对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痒,大概相当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劲道,可是自己这一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对方面门之上。 但是对方怎的脑袋动也不动 不对劲! 第二拳已至。 太快。 妖物一咬牙,继续与其换拳。 数拳之后,这位敕雷神将惊骇发现,自己已经想要与他换伤,都已是奢望。 而无论是先前几拳,还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电轰砸之下,此人只是浑然不觉,莫不是个半点不怕疼的疯子 十数拳后。 妖物头颅被一拳打烂。 丈余高的无头身躯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三道令牌绽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陈平安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尽是雷电,如同一座积霄山那座小雷池的显化。 陈平安被无数条雷电绳索拘押其中,一时间不得脱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但是陈平安的视线,却在那具尸体上。 果不其然,头颅粉碎的尸体紧贴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块令牌附近,脖颈扭转几下后,又生出一颗金雕头颅来。 他一手掐诀,一手猛然握住那块令牌,沉声道:好家伙,原来在那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装废物!不愧是山上最该死的剑修,体魄不输武夫。 积霄山附近云海滚滚,然后瞬间沉寂。 下一刻,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电朝陈平安直劈而下。 陈平安一拳递出。 雷电碎去,但是那些崩裂开来的一条条雷电,四处流窜入雷池当中,使得雷浆电精浓郁几分。 那妖物来到第二块令牌处,再次握住,冷笑道:一个剑修,别的不学,学什么拳法,继续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这副皮囊,能够在我雷池中支撑多久! 又一道粗壮雷电从头顶坠落。 被困在原地的陈平安依旧是一拳向高处递出。 被打碎的雷电依然是疯狂涌入雷池当中。 妖物几乎同时来到第三块令牌处。 驾驭第三道积霄山云海天雷凭空坠地后。 他手中还多出了一根雷电长矛。 在那人一手出拳抵御天雷轰顶之时,他已经将手中雷矛一掷而出。 这头妖物心弦一震。 只见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么挡住了雷矛的矛尖。 长矛不断向前冲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悬在原处。 陈平安最后握拳,将仅剩最后一小截雷矛攥在手心,随手丢入雷池当中,微笑道:再来。 金雕妖物突然喊道:老鼋!先别管水底那小子,快来助我杀敌!先杀一个是一个! 黑河源头那边,河水冰封,有一位黑袍老者悬停在河面之上,学那僧人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双指弯曲,轻轻敲击,竟然响起一阵阵寺庙木鱼声,气机涟漪缓缓荡漾开来,一圈圈扩散出去。 每一次敲击,随着那些涟漪,便会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经文字,纷纷飘入黑河冰面当中。 在积霄山妖物出声之时,刚好是黑袍老者念完一部佛经之时。 他稍作犹豫,应该是觉得那敕雷神将所说不差,双肩一晃,变化出真身,果真是一头大如山丘的老鼋。 老鼋朝陈平安这边狂奔而来,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动山摇的动静。 陈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这么隔岸观火,可就坏了兄弟义气了。 一阵爽朗笑声震天响。 书生从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露了身上无数冰块,碎屑如雪飘落。 书生朝那现出真身的老鼋抛出那螭龙钮铜印,小小法印,风驰电掣,一闪而逝之后,啪一声,清脆无比,铜印贴在老鼋规模如山坪的巨大黑壳之中,两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别。 但不知为何,老鼋哀嚎一声,龟背如突然负有一座雄山大岳。 竟是不堪重负,瞬间四脚趴开,腹部紧贴河面,冰面轰然碎裂。 书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该你了。 陈平安背后剑仙,铿锵出鞘,哪里管什么雷电交织,如仙人握剑一斩而去,直接将那头金雕妖物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一颗凝聚有所有魂魄的拳头大小金丹,从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飞快遁走。 三块雷法令牌也随之瞬间消逝,化作三粒金光,与那颗金丹融汇。 飞剑初一迅猛追上,将其一刺。 叮咚作响。 金丹之内的魂魄哀嚎,顿时响彻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滞,飞剑初一与金丹撞击之后,被一弹向后,很快旋转一圈,剑尖再次直指那颗妖物的金丹,一闪而逝,飞剑在空中带出一条雪白刺眼的长线。 金丹不得已改变轨迹,偏移几分,躲过了那条白线。 两次撞击之后,刚刚与那剑芒雪白的飞剑拉开一段距离, 终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线生机,看到那一丝劫后余生的曙光。 一抹幽绿剑光从高空笔直落下。 将那颗金丹从中一穿而过。 书生拍掌而笑,两剑配合,天衣无缝,真是妙绝。 那颗金丹即将崩碎,而书生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丢出一页绢帛材质的纸张,将那金丹裹挟其中,再一探手,就将书页连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剑仙归鞘,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陆续掠回陈平安手中的养剑葫内。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脚尖一点,去往那头趴地不动的老鼋附近。 书生也落在河畔。 陈平安停下身形。 书生突然哀叹一声,好嘛,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办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位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 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后,问道:两位施主,能够让老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内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 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 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咱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呦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 仍是七窍血流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 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 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给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陈平安眼神古怪。 书生笑眯眯道: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啊 书生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来,然后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功夫,就给书生拽到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 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那女子却做出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女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神色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阴德,更划算一些。 陈平安伸出手。 书生愁眉苦脸,从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将碎裂金丹的书页,这张书页老值钱了,真不能送给好人兄,可是书页一旦打开,这位敕雷神将的金丹就会轰然崩开,威力之大,兴许就是相当那元婴一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俩离着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说道:洞府收益,从三七变成五五分,一成是我帮你挡灾,一成是这颗破碎金丹。 书生犹豫一番。 陈平安说道:四六分。我六你四,这颗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书生收起书页和金丹,斩钉截铁道:五五分账! 陈平安说道:我受伤太重,走不动路,你去取宝吧。 书生哦了一声,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晕血了 陈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晕。 书生恍然大悟。 然后书生要那女子跪地,站在她身前,书生一手负后,双指并拢,在她额头处画符,一笔一划,割裂头皮,深可见骨。 女子到底知道一些轻重,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书生收起手后,一脚踹在她脑袋上,带路。 陈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书生爽朗大笑,那女子运转神通,消融冰面,与书生一起潜水游曳向那老巢。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 她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那个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滚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 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书生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马脚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越来越快。 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 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 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以及让她去麾下喽啰那边狠狠敲诈一番,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 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那边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 书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那边洞窟了,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了搬来,给那娘们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书生指着一根莹莹生光的碧玉簪子,这就是那唯一的法宝,修士别在发髻之间,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较花俏了,属于法宝当中品相不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还算不错。其余灵器,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互间价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对半分,刚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钱,还是好人兄先选其一。其余乱七八糟的,都给好人兄。 陈平安先将那些书生眼中最不值钱的大堆物件,袖子一卷,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 然后身体前倾,将那十二件灵器挑挑拣拣,仔细端详。 最后选出六件一一收起。 陈平安说道:簪子归你,我要那雪花钱。 书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钱如雨落在地上。 陈平安则挥袖如龙汲水,又给收起。 书生收起那根碧绿簪子后,双手撑在膝盖上,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笑道:木茂兄,我以诚相待,你却以动了手脚的簪子试探我,你说该怎么说 书生一脸无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人兄,这样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别学那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陈平安说道:你将簪子放置地上,我来砍上一剑,一试便知。 书生问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毁了我的簪子,我岂不是又伤心又破财又该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误会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灵器作为补偿。 书生脸色阴晴不定。 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书生眼睛始终盯住陈平安,然后将簪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陈平安停下敲击动作。 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初一。 书生突然说道:等一下。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留着玉簪,还是交出你那六件灵器 书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双指捻住那方铜印,往玉簪重重一砸,簪子顿时断成两截。 一阵浓郁灵气四散开来。 玉簪的光泽随之缓缓黯淡。 再无任何玄机。 吹拂得两人头发和衣袖飘动不已。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书生微笑道:好人兄,赢你一次,真是不易。 陈平安说道:你钱多压手 书生笑着摇头,实在是心意难平,积郁已久,临走之前,不赢这一次,我怕道心受损。 陈平安啧啧道: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把钱当钱就算了,还不把法宝当法宝。 书生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次小赌怡情,我先前还真就一去不回,掉头就跑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送。 书生站起身,轻声道:好人兄,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眼神复杂,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 书生似乎猜出陈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语过后,书生化作一阵黑烟,遁地而走。 书生果真就此离去。 陈平安就留在这座祠庙,练习剑炉立桩。 从夜幕沉沉到天亮时分。 陈平安睁开眼。 地上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 陈平安始终没有去动它。 陈平安站起身,跃上墙头,一掠而去。 将那两截没了灵气却依旧是法宝材质的簪子,就那么留在原地。 去往青庐镇。 而不是去那座已经群龙无首的老龙窟捡漏寻宝。 自然是信不过那书生。 而那位覆海元君当下又已经是他的奴婢,先前书生独自来到祠庙,她会在哪里做什么显而易见。 哪怕事实上不是。 陈平安也一样会按照那个最坏的猜测,凭此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变路线,换了一个方向。 许久过后,书生竟是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这才真正离开。 书生这一次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莫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 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原来是另一端绑缚着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书生又一拧转手腕,将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处,收起那根捆妖绳,女子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女子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了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 书生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后,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什么 女子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极佳本命物。 书生笑道: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有何难 她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 可不是因为什么一枚雕母祖钱。 不是它价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就属于主人的家当吗双手奉上,讨几句口头嘉奖,就已是莫大赏赐,如果胆敢不主动上缴,那就打个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说到底,那头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 他脸色瞬间阴沉起来。 谋划 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愈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 说不清道不明。 让他既费解,又愤恨! 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他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头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 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 然后神色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 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那覆海元君也察觉到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色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女子就要下意识跪地磕头。 书生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 书生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绝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书生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书生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 ———— 宝镜山那边。 杨崇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了,他大口喘气,盘腿坐在深涧畔,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依旧沉稳。 对岸那个名为李柳的臭娘们,不过是毁掉了腰间那枚狮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 至于她被自己砸烂敲碎的其余法宝,都远远不如这两件,不值一提。 蒋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带去山脚破庙那边。 西山老狐和狐魅少女韦太真,被李柳随手画了一金色圆圈,拘押其中,看不到、听不见圈外丝毫。 那一处地界,是深涧附近最完整的一片区域了。 杨崇玄不是没想过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拦,而且每一次如此,杨崇玄都会吃点小亏,到后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陷阱,等着杨崇玄自己去跳。 断断续续,停停歇歇,三场杨崇玄一鼓作气的主动挑衅,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狈。 对方虽然也算损失惨重,失去了多件法宝,可始终气定神闲,犹有余力。 可杨崇玄却真是强弩之末了。 杨崇玄问道:臭娘们!你真认识我杨家老祖宗宝镜山这桩福缘,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谋划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说话,不然你真会死的。 杨崇玄好像给噎到了,犹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 那个明明瞧着风吹即倒的小娘们,真他娘的拳脚带劲、一身法宝更带劲、层出不穷的术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带劲! 李柳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认不认输。 杨崇玄举起双手,认了。 李柳这才走向那个金色圆圈,手掌作刀,轻轻一斩,金光瞬间消散。 看得杨崇玄差点又没忍住骂娘。 里边少女和老狐一起瑟瑟发抖,牙齿打颤。 李柳一巴掌拍晕那头西山老狐。 一手轻轻虚抬,将那少女狐魅扯到空中,刚好与她等高。 一个魁梧青年从远处飞奔而来,被李柳看也不看,一袖拍得倒飞出去。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闪电向前,直接将韦太真那颗金色眼珠子剐出,少女狐魅拼命挣扎,手脚乱舞,凄惨至极,但是没有半点声音发出。 李柳脚尖一点,去往山巅,片刻之后,整座宝镜山开始震动不已。 李柳手持一枚古朴铜镜,返回水边,竟是随随便便抛给了对岸的男人,被对方接在手中后,李柳说道:杨凝真,你们杨氏欠又我一个人情了,至于这两个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宫分别该什么时候偿还,到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杨崇玄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们杨氏还不还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摇头道:还得起,无需死人。 她补充道:前提是你们不自己找死。 杨崇玄点头道:行! 杨崇玄收起那把古镜,最后问道:在人情之外,我等到跻身了九境武夫和元婴地仙,能不能找你再打一次 李柳面无表情道:只要你到时候还有胆子,随时奉陪。 杨崇玄,或者说是杨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伤口开始复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纯粹武夫。 还是有一线机会去争一争最强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离开宝镜山,头也不回。 李柳看着那个悬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处眼眶中,鲜血流淌。 就像一处小小的泉眼。 李柳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快点死 那少女竭尽全力,微微摇头,嘴唇微动,大概是想说她想活,不想死。 又或者是想要说,临终之前,最后看一眼那个男人。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 果然是世间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吧。 真是美好。 让她遭此劫难,仍是半点不觉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这一刻的她,竟是那般眼神与脸色,皆温柔似水。 连带着她的语气都柔和起来,一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给李柳眯成月牙儿,柔声道:我弟弟估计也快要离开书院去游历了,身边刚好缺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 她伸出并拢手指,在狐魅那眼眶处轻轻抹过。 韦太真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神魂颤抖,但是转瞬之后,她整个人竟是疼痛骤消了。 李柳轻声道:先前没有记起这一茬,便将你原先的眼珠子随手捏碎了,只好换一颗补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弃你的眼眸各异。 韦太真突然坠地,所幸离地不高,稍稍摇晃,她就站稳身形,使劲眨了眨眼眸,这才确定是真的没有疼痛了。 那个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然后离着年轻女子还有十余步距离,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做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少女狐魅正要开口说话,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张小巧脸庞,后者脸上顿时出现五个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经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将那头少女狐魅横砸出去,撞在远处石壁上,瘫软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脸,鲜血不断渗出指缝,可她仍是不敢发出半点喊声。 李柳看着那个韦高武,问道:你想要修行 韦高武没有抬起头,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而且鲜血模糊的额头紧贴地面,大声喊道:想! 李柳说道:很简单,你去杀了那头老狐,我就传你一门望跻身上五境的正统道法。你应该知道,我没心情陪你开玩笑。 韦高武身体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你要是不杀,就要换成你死。一条垂垂老矣的贱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选择,就在一念之间。 韦高武突然站起身,满脸泪水,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晕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个使劲摇头的少女狐魅,最终他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还有太真,可以活吗 李柳点头。 韦高武怆然大笑,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爷! 他转头看了眼石崖壁那边,欲言又止,原本想要与她说一声,那个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欢,千万不要喜欢。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韦高武望向那个比杨崇玄还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颤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就是个蝼蚁,不值得你们这么骗的…… 韦高武泪流不止,蓦然眼神坚毅起来,飞快从袖中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来与那杨崇玄拼命的,此时却被他狠狠一刀插入自己心口。 韦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对的选择。 ———— 这一天落魄山宝镜山,山崩地裂。 南行路上。 一位年轻女子目视前方,对身后一位狐魅少女轻声说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没有顽劣性子了……总之,你以后跟在他身边当婢女,一定要多护着点他,我稍后会传你一门秘法,到了狮子峰,你的境界攀升会有点快,所以到时候不用自己吓自己。 狐魅使劲点头,嗯嗯出声。 然后狐魅少女转头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 她身后那个步履蹒跚的魁梧青年虽然脸色惨白,但是行走无碍,不过心口处还是有血丝微微渗出衣衫。 他展颜一笑。 不过他也忍不住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这么远了。 在他后边,是那个名叫蒋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前边的少女韦太真,这会儿有些奇怪,十分奇怪,她满眼疑惑。 因为当她再看那男子后,好像再无半点情愫萦绕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负后,一手在身前轻轻摇晃,指尖有一团红丝缠绕,逐渐烟消云散。 当最后一点红丝如灰烬消逝。 李柳低头瞥了眼,心中叹息,世间有些生死相许的男女情爱,其实半点经不起推敲啊。 李柳没有转头,对那行雨神女说道:你们不用跟着了。书始,记得甲子之约,别轻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让你死去活来,受一受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对于生死本该无惧,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却又有些如释重负,她点头领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蒋曲江的肩头,御风离去。 ———— 在那羊肠宫。 大门口,不过是从两个怀抱木矛的小喽啰精怪,变成了只有一个。 陈平安笑了笑,缓缓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然后赶紧站起身,手持木矛,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其实它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它不用装模作样了,问道: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就没拿你撒气 那头捉妖大仙,如果还有胆子留在这座羊肠宫,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喊它一声大仙了。 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喽啰虽然已经幻化出一张人之面容,却依稀可以辨认出鼠精本相,终究是道行浅薄。 它挠挠头,回禀剑仙老爷,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怕老祖宗怀疑,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不曾想再次醒来,老祖宗还未归来,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将我一脚踹醒后,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老祖宗顾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赶紧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见,便腾云驾雾飞走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小鼠精犹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离得有些远。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与这位剑仙老爷沾些仙气来着,可是没那个胆儿啊。 陈平安笑问道:送你那本书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开心笑道:回禀剑仙老爷,在那儿好好藏着呢,没敢拿出来,想着过段时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书上说了,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剑仙老爷,这个说法,是这么用的吧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可以这么用。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傻笑起来。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转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 小鼠精点头道:当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说啦,外边的书籍,甭管是写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写的,都卖得贼便宜,跟不要钱似的。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 陈平安又问道:还回来 小鼠精嗯了一声,神色有些腼腆,我的家,在这里呗。 它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而是卷起膝盖,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就缩在那儿。 它小声说道: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说不得遇见了,还要打杀了,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咱们羊肠宫,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兴的。 陈平安笑了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喝不喝 小鼠精摇摇头,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 陈平安说道:最近十天半个月,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 小鼠精使劲摆手,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个……反正我就是听说,酒这玩意儿,会烧肚肠哩。 说到这里,小鼠精有些神色黯然。 陈平安点点头,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这一次,陈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适,晒着日头,喝着小酒,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陈平安却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老爷,是来咱们鬼蜮谷历练来啦 陈平安嗯了一声,还挣了些钱。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况在这鬼蜮谷,的的确确,挣了不少神仙钱的。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就收起来,站起身,说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连忙起身,站得笔直,恭送年纪轻轻的剑仙老爷! 说完这句发自肺腑的言语。 小鼠精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陈平安哭笑不得,无奈摇头,你这马屁精,都喊了多少声剑仙老爷你这马屁功夫,其实还是火候不够,所以往后还是要多读书。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这也没拍马屁啊。不过多读书,自然是要的。 如今自己的家当,从一本书,变做了两本书,发了大财喽! 陈平安笑道:见过剑修御剑吗 小鼠精使劲摇头,回禀剑仙老爷!这辈子不曾见过! 陈平安已经突然问道:读书之外,喜欢修行吗 小鼠精握紧手中木枪,脱口而出道: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说一句书上看来的话,你要不要听听看 小鼠精深呼吸一口气,停止胸膛,正色道:剑仙老爷,请开金口! 陈平安差点直接将那句言语吃回肚子。 如此一来,已经没了半点气势可言,所以陈平安只像是闲谈言语,随口笑道:书上讲了,修道之人修力,是为了庇护道心,而不是艰苦问道修心,只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将动身赶路。 小鼠精说道道:下回若是再见着了剑仙老爷,我一定要喝酒。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其实还不是剑仙,只是剑客,不过一名剑客,从来都是要喝酒才能成为剑仙的。 小鼠精恍然。 陈平安忍住笑意,背后剑仙已经自行出鞘,悬停在他身前。 陈平安一步跃上剑仙,御剑远去,气势如虹,剑气冲天,远游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