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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少年和老狗(第1页)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  宁姚听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咱俩到那份上啦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有物廉价美的糯米枣糕,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肯定是少年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难事,她哪怕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问道: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受到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摇头道:不会,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就一直扛着,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这么多年,刘羡阳性子没变。  宁姚又问道:血气方刚,意气之勇,重诺言轻生死,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我一路行来,就亲眼见识过不少。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换了一种诱惑,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坚定道: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就去当败家子,他对他爷爷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说的,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宝甲可卖,但是别贱卖,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以后还要留给后人。  宁姚说道: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倒是那部剑经,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所以卖宝甲留剑经,这个决定,是说得通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见,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先打发了那位妇人,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见一见刘羡阳,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是你管的,就别瞎管。如果不是的话,便让他说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  陈平安担忧问道: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  宁姚冷笑道: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肯定会灰头土脸,可要是那个娘们,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只手就够了。  陈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宁姚敷衍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真身为体型大如山峰的巨猿,传言一旦显露真身,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底蕴很厚,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觑,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是最好,起了争执……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起了争执咋办  宁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经地义道:还能咋办砍死他们啊!  陈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少年背着箩筐,带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绿刀的少女,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  宁姚扭头瞥了眼少年的箩筐,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少  陈平安叹了口气,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岁数,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按照他的说法,是小镇风水变了,所以这些小溪里的石头越来越留不住‘气’。  宁姚神情凝重,沉声道:他说的没错,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赶紧走出小镇,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自小一个人过惯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点头笑道:会的,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最好那个时候,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宁姚纳闷道:跟你无关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开心说你烂好人,你凭啥不服气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刘羡阳,顾粲,加上宁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我咋就烂好人啦  宁姚笑眯眯问道:那三个人里头,我排第几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暂时第三。  宁姚摘下佩刀,随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陈平安,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煎药你不觉得烦  宁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陈平安,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也能活得挺好。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诚心诚意道:跟现在一样好就行。  宁姚不置可否,轻轻摇晃手中绿刀,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一个黑影蓦然窜出,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时忍住,原来是一条黄狗,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笑道: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叫来福,好多年了,胆子特别小,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总说来福连一条猫都不如,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十来岁了,很老啦。  说到这里,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弯腰,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柔声道:一大把岁数,就要服老,对吧放心,以后等我赚到大钱了,一定不饿着你。  宁姚摇了摇头,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权贵子弟的锦衣怒马,御风凌空的神仙风采,见过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厉风雨夜,赤足托钵而行,唱着佛号,步伐坚定。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最后重新动身启程之时,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也无悔恨。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为,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在干涸河床边上,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着《龙王祈雨文》,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面向龙王庙,下跪请罪。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登高作赋,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老泪纵横,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原本应该叫什么。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意气风发,读至快目会心之处,仰天长啸。有面覆甲胄的倾国女子,在硝烟落幕后,纵马饮酒最绝色。  一路行来,一路见闻,一路感悟,宁姚的向道之心,始终稳若磐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两人刚回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台上的长剑。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自然是以妇人为首,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  卢正淳面容和善,轻声问道:你是刘羡阳的朋友,叫陈平安,对吧我们是来搬箱子的,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让开道路,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跟随其后,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眼神出现片刻迷离,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恢复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后,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东西并不沉重,毕竟里头只有一具甲胄而已。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走到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  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久久不肯挪步,宁姚来到他身边。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后,转头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轻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这个高大少年,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的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那个少年,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脉搏后,脸色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少年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脚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少女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的,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草鞋少年坐在身边,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只手,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神气,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两个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给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草鞋少年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少年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神气,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高大少年死死攥紧他唯一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少年,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  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