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5章 土皇帝叶风!(第1页)
(17000字章节。下一个小章节,稍晚更新,得在凌晨上传了。) 陈平安在年少时曾经感叹,宝瓶洲实在太大了,可它竟然还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 但是对于一位十四境修士来说,原来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风远游,鸟瞰人间,千奇百怪尽收眼底。 曾亲眼看到一位僧人,盘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双手合十,阳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罗汉。 一只鸟雀倾斜低掠,翅尖划破池塘水面,涟漪阵阵。 豪门庭院内,一大树玉兰花,有女子凭栏赏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着某位心上人,一处翘檐与花枝,偷偷牵着手。 大骊藩属小国的山岳,山路险峻,抬滑竿的轿夫,健步如飞,乘轿登山的客人女眷,却是蒙了眼睛,错过沿途大好风景。 一处水乡,路边有荷花裙少女,光着脚,拎着绣花鞋,踮起脚尖走路。 有位豪门公子,带着数百奴仆,在一处沿途山水神灵皆已沦落、又无补缺的僻静地界,凿山浚湖。 有高士醉卧山中凉亭,山崖亭外忽来白云,他高高举起酒杯,随手丢出亭外,高士醉眼朦胧,高声言语,说此山有九水顽石横卧,不知几千几万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有数位仙师骑乘仙鹤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挥动拂尘,使得身边白云飞若乱雪,一旁少女笑脸如花。 在一处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两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艳丽,她行走在廊道,裙摆曳地,身后跟着两排夭折后被她收拢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脉络不显的高峰,山势险峻,纤细若鲫鱼背,整个山势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条山巅羊肠小道尽头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墙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归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与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废墟,大战落幕已经多年,却依旧未能恢复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两非,唯有山上老旧的崖刻榜书,山下无数崭新的墓志铭,两两无言。 之前在大骊京城,那个曹晴朗的科举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边的鸿胪寺任职,帮陈平安拿来一些近期的朝廷邸报。 陈平安就按图索骥一般,去了邸报记载的几处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满山参天大木的豫章郡,无论是拿来建造府邸,还是作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师贵戚与各地豪绅,还有山上仙师,对山中巨木索需无度,陈平安就亲眼看到一伙盗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殴。 还有在那号称茧簿山立的婺州,织机无数。一座织罗院已经建成,官衙匾额都挂上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足可见大骊各个衙门政令下达的运转速度。 黄庭国郓州地界,见着了那条溪涧,果不其然,真是一处古蜀国的龙宫遗址的入口所在,溪涧水质极佳,若清冽清冽,陈平安就选了一口泉眼,汲水数十斤。再走了一趟龙宫遗址,无视那些古老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比大骊堪舆地师更早进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过陈平安并未取走那几件仙家材宝,只当是一趟山水游览了。 最早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后来的北俱芦洲的仙府遗址,先后遇到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以及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让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类探幽访仙,实在是有点犯怵。 邸报上还有大骊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绘制出一幅导渎图,涉及到十数条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骊朝廷已经派遣精通堪舆的钦天监练气士,勘验此事是否可行。 对于山水神灵来说,也有天灾人祸一说。 一场大战,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山水神灵陨落无数,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国的文武英烈阴灵,大量补缺各级城隍爷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对于沿途山水神灵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了,能够让山神遭遇水灾,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灾,大日曝晒。 金身与祠庙,一般情况之下,走又走不得,迁徙一事难如登天,空有祠庙,没了人间香火,又会被朝廷按律从金玉谱牒上边勾销除名,只能沦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与邻近城隍暂借香火,何况那也得借的来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场,一向宁愿当那职权极为有限的县城隍爷,也不当那明明约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庄稼汉模样的老人,身材精壮,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就像个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村翁,这会儿蹲在河边长堤上,正在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还有个年轻人坐在一旁,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与竹席纹路相似,年轻男子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两人待在一起,年龄悬殊,相貌反差鲜明,就像一块白豆腐,跟一块木炭摆在一起。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求个情,帮忙递份折子。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边等死。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色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转头瞥了眼,轻声道:来了个练气士,面生,看不出真实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个观海境。 年轻人看了眼那个渐行渐近的外乡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断定谁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浅,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河流改道,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那边的礼、工两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老人气呼呼道:好个屁的好事,地盘大了,是非就多,何况原本都是属于你这条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帮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个生前封侯、死后美谥的,怎么都轮不到老子来给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爷啊。 年轻人劝说道:就算就此断了人间香火,靠我积攒下来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叠云岭就当养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客卿,估计再熬个一甲子终究不难,你得这么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辈子的岁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见过叠云岭窦山神。 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转头望向那位年轻男子,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叠云岭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住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老人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这位曹姓仙师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呦,小娃儿看着年轻不大,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认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边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管谁大驾光临跳波河,一律闭门谢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还大了。 岑河伯依旧是装聋作哑的犟脾气,窦淹也无可奈何。 岑文倩这条河的老鱼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达官显贵,跟河里独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换成是山神窦淹的话,早结识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 其实大骊京师、陪都两处,官场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听说过跳波河,却没有一人胆敢因私废公,在这件事上,为岑河伯和跳波河说半句话。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实一早的跳波河,无论是山水气数,还是文武气运,都十分浓厚醇正,在数国山河享誉盛名,只是岁月悠悠,数次改朝换代,岑河伯也就意态阑珊了,只保证跳波河两岸没有那洪涝灾害,自家水域之内也无旱灾,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还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声和水运浓郁程度,怎么都该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爷了,甚至在那一国礼部供奉的金玉谱牒上边,抬河升江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无论是生前官场,还是如今的山水官场,疏散清淡,洁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点不去经营人脉,能算什么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处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鱼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 窦淹却懒得理会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来到那位曹仙师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 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事实上是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顶头上司,那位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气赔笑脸。 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是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比如这次江河改道,叠云岭在内的诸多山神祠庙、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备好的佳酿、陪酒美人,都没能派上用场,那些大骊官员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体落实在那些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这边,从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一条金黄色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 那就做不得假了。 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道: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崔诚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山神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则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 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 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骑龙巷小哑巴的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 大概这就是薪火相传。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落入河,收起鱼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需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山神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总不能是那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再说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够,何况真要如此肆意作为,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届时大骊朝廷那边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年轻气盛,不知所谓。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需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陈平安笑道:容晚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此事半点不吃力,举手之劳,就像只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窦山神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色,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晚辈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间便消逝不见,远在千万里之外。 窦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窦淹大失所望,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点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术法,又能装下多少的水还不如一条跳波河流水多吧舍近求远,图个什么 只是岑文倩却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曹仙师是与大渎借水了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问道:可是海水! 陈平安点头道:岑先生放心,虽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辈已经去浊取清,暂时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将来假以时日,水运品秩不会太差。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撑起一座三百里大泽湖泊。 岑文倩无言以对。 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 窦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轻人该不会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陈平安将那只盛满水的白碗递给岑文倩,笑道:岑先生与崔老先生相识一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大大方方接过那只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过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后,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无需符纸,画弧作符,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一旁数里之外,与叠云岭接壤处,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但是期间一切有灵众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腾云驾雾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边,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陈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画符,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对这等搬山运水之法,依旧闻所未闻,以至于两位山水神灵金身震动,不由得心神摇曳不已。 什么曹仙师,得尊称一声曹仙人、曹仙君才妥当吧。 陈平安将那颗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递给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再与老哥讨要酒水喝。这枚山字符,可以搁放在地界山根处,以后土气生发,于叠云岭的山运小有裨益。至于将来叠云岭与湖泊山水接壤,更无须担心山水相犯,只会两相稳固。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就没能接住,山神老爷顿时老脸一红。 窦淹瞥了眼轻松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陈平安说道:稍等片刻,我还要临时写一封书信,就有劳窦老哥转交给那位大渎长春侯了,我与这位昔年的铁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乡之谊,今日此地动静,说不定长春侯可以帮我在陪都、工部那边解释一二。 陈平安言语之间,手腕一拧,从袖中取出纸笔,纸张悬空,水雾弥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陈平安很快便写完一封密信,写给那位补缺大渎长春侯水神杨花,信上内容都是些客套话,大致解释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变动缘由,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所在,无非是希望这位长春侯,将来能够在不违禁的前提下,对叠云岭山神窦淹稍加照顾。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会管辖众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辖境之内一样拥有诸多山脉。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陈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轻轻呵了一口气,盖在书信末尾。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用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书信。 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的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陈平安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这方陈十一。 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礼数。 陈平安将书信放入一只信封,交给窦淹,最后抱拳与两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辈还着急赶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当之无愧的神仙手笔,轻描淡写造就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窦淹突然问道:咦岑文倩,你可记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皱眉,摇头道: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这算哪门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无非是君子施恩不图报。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没的青衫客,定会嘱咐长春侯杨花,不要在窦淹这边泄露了口风。 窦山神将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劲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再次金身震动,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窦淹的叠云岭那边,霎时间山雾升腾,彩云萦绕。 还有这条跳波河,明明是夏秋之际的时节,两岸竟是杏花绽放无数,如遇春风。 岑文倩轻声道:是那山高水长四字谶语使然。 窦淹颤声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宪的道德圣人! 岑文倩默不作声。 窦淹自挠头,到底咋个回事 岑文倩笑着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认识崔诚,你不也认识小崔 窦淹突然一个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个踉跄,莫不是那位敬称崔诚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记仇自己的一口一个小崔 窦淹问道:就没问崔诚如何了 只知道这位老友曾经数次犯禁,擅自离开跳波河辖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经属于世间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经没什么可贬谪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贬再贬了,只会官帽子越戴越小,不过岑文倩也因此别谈什么官场升迁了,州城隍那边直接放话给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庙点卯,免了,一座小庙万万伺候不起你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里,早有答案,何必多问。 陈平安随后走了一趟梅釉国,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县城,见着当年那个疯癫酒鬼的年轻县尉,原本还想要故技重施,再次与县尉用酒水购买几幅草书字帖,与县衙那边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县尉大人早就辞官北游了。当年那笔买卖,实在太过划算,陈平安只用五壶山上酒酿,就买了一大摞的草书字帖,文字既天光焕彩,又法度森严。 陈平安自己的字,写得一般,但是自认鉴赏水准,不输山下的书法大家,何况连朱敛和崔东山都说那些草书字帖,连他们都模仿不出七八分的神意,这个评价,实在是不能再高了。崔东山直接说这些草书字帖,每一幅都可以拿来当做传家宝,年份越久越值钱,就连魏大山君都死皮赖脸,跟陈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虚贴》,其实字帖不足三十字,一气呵成:仙人步太虚,脚下生绛云,风雨散天花,龙泥印玉简,大火炼真文。 种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胜一筹,也不强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楼一楼那边跟小暖树借某幅字帖,说是要多临帖几次,否则难得其草书神意,陈平安后来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识趣将那幅字帖主动送出去了。种夫子还一本正经说这哪里好意思,君子不夺人所好。曹晴朗当时刚好在场,就来了句,回头我可以帮种夫子将这幅《月下僧贴》归还先生。 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池水城,买了几坛当地酿造的乌啼酒。 无巧不成书,喝着乌啼酒,就想起了刚刚交过手的那位飞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师尊,刚好道号乌啼。 当年池水城那棵独苗的少城主范彦,一直被当成没脑子的傻子,如今已经成了城主,还攀附上了大骊朝廷,使得池水城能够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势力日渐壮大,就是这么一号枭雄人物,曾经对着一个屁大孩子的顾璨,一口一个顾大哥。 陈平安走在水边,回首望去,遥遥看见一座生意兴隆的酒楼。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置办酒局,就是在那边。 在那天的酒席上,其实是顾璨要比陈平安更熟稔自在,一个半大孩子,谈笑风生,眉眼飞扬。 姜尚真在自己还管事的时候,从真境宗所在的书简湖,拨划出五座岛屿,给了落魄山,不过这块飞地,挂在了一个叫曾掖的年轻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没有折腾什么祖师堂议事,完全是一言决之。 对此谁有异议能算自己半个儿子的韦滢 当时的首席供奉刘老成还是当次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或者是李芙蕖 书简湖北边的石毫国,皇帝韩靖灵,因为不曾修道的缘故,年近半百,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了。 今天退朝后得闲,又开始拉上一双孙子孙女老调重弹,翻来覆去就是那番措辞,那位落魄山陈剑仙,当年请我喝过酒! 都不是什么我们了。 再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时不时就提,与龙子们说多了,就再与龙孙们说, 至于当年成了皇帝陛下,韩靖灵就开始翘尾巴了,与黄鹤一起走了趟青峡岛,要求去那间账房里边坐一坐,不过被顾璨拦下了,当时其实双方闹得还不太愉快,只不过那会儿的顾璨,就像变了个人,城府深沉,没有摆在脸上而已。 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 可不是什么随便丢壶仙家酒酿的那种,是正儿八经的酒局,摆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寻常酒水,这里边的门道,你们这些孩子不懂的,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没劲了。 这些老黄历,两个孩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摇头晃脑,相互做鬼脸。 一个孩子早早张开嘴巴,无声言语,帮着皇帝爷爷说了那句每次拿来收尾的话。 当时坐上皆豪逸! 陈平安不过是两步,就往返了石毫国和书简湖一趟,对于韩靖灵那些个添油加醋的措辞,也不以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况还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后悄无声息去往宫柳岛,找到了李芙蕖,她新收了个不记名弟子,来自一个叫仙游县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资质稀烂,但是李芙蕖却传授道法,比嫡传弟子还要上心。 见到了陈平安,李芙蕖倍感意外。陈平安询问了一些关于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双方顺便聊到了高冕,原来李芙蕖在那场观礼落魄山之后,还担任了无敌神拳帮的供奉,并非客卿。 高冕已经卸任帮主,这位曾经两次从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帮主,先前在大渎附近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打断长生桥,又跌境了,只勉强保住了个金丹境,这辈子是不太能够跟人逞强了。 结果李芙蕖在那边参加的第一场祖师堂议事,就看到了一幅唾沫四溅、两拨人叉腰对喷的画面,两帮人在那边争吵,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头名字,而是吵哪个新名字更好,毕竟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门派,结果取了个连江湖门派都不会取的糟心帮名。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帮主身子骨还硬朗的份上,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过,不然早就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在真境宗这边,哪里能够见到这种场景,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都很服众。 真境宗也算厉害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接连出现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开始还颇为担心,高老帮主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大为失落,英雄气短,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李芙蕖当时找到高冕的时候,老人兴致极高,原来是正阳山的苏稼仙子,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了。 绰号一尺枪的荀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崩了真君,这几个土财主,都是山上镜花水月的著名豪客,号称撑起了一洲镜花水月的半边天,半壁江山都是他们几个合力打下来的,不知多少仙子,得过这几位的一掷千金。 此外还有一位道号浪里小白条的不知名仁兄,花钱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场,用几颗雪花钱,扯开嗓门,帮着一些冷清的仙子们,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气势。 李芙蕖问道:陈山主这次来宫柳岛,不见一见刘宗主或是刘岛主 陈平安摇头道:这次就算了。 其实姜尚真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除了那桩以公肥私之举,还曾喊来首席供奉刘老成,两人走在宫柳岛湖边小路上,姜宗主随手折了一枝柳条,笑嘻嘻对刘老成说了两句话。 你觉得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就得亲手打杀了她,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着。 但是你想要让她死,我就一定让你先死,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样管不着。 刘老成不敢不当真。 约莫是天无绝人之路,反而让不得不另辟蹊径的刘老成,竟然成功跻身了仙人境,从首席供奉,担任真境宗历史上继姜尚真、韦滢两位剑仙之后的第三任宗主。 陈平安之后走了一趟青峡岛,却不是找刘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峡岛女鬼红酥,真实身份是上一世的宫柳岛女修黄撼,更是刘老成的道侣。 她前几年辞去了横波府女官,重新当起了朱弦府的门房。 因为她还是不擅长处理那些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婢女,就辞去颇为清贵清闲、还能挣大钱的职务,回到了朱弦府,继续给马老爷当那门房,遇到拜访的客人,就摇动房门旁的一串铃铛。 在横波府那边当差几年,攒了好多的雪花钱,红酥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开销一颗,从面容丑陋渗人的老妪模样,重新变成年轻女子容貌,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面目可憎。 结果给马老爷骂了句败家娘们。 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如今还是当着青峡岛的二等供奉,在刘志茂手底下混饭吃,跟着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鸡犬升天,在真境宗那边混了个谱牒身份,其实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禄。 这位曾经身为京行档诸多杂役之一的驮饭人,身份可谓卑贱至极,却有一副颇为雅致心肠,鬼修给自己的青峡岛府邸取了个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国一首生僻诗词里边的那句重润响朱弦,响谐音想,而旧珠钗岛岛主的刘重润,正是他那故国的长公主殿下。 可惜心心念念的长公主殿下刘重润,带着一群莺莺燕燕,早就搬出了书简湖,去了个叫螯鱼背的异乡山头落脚了。 这些年来,鬼修没少骂个账房先生。 一边嘴上说绝无花心思,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绝不主动招惹长公主殿下。 一边就偷摸将长公主殿下给拐骗到了他那家乡去,螯鱼背,他娘的,螯鱼背,鱼,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长公主的白皙嫩腻背脊……就想哭。 话说回来,长公主殿下那么尤物,陈平安那么一个年轻小伙儿,有点绮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着千山万水,长公主殿下这么多年没瞧见自己,会不会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儿愈发纤细了 当年为了她,这头鬼物真是实打实地把命都给搭上了。 早就把心给了她。 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 嘿,真想也把身子也给了长公主殿下。 今天鬼修马远致来到府邸门口那边,想要出门一趟,去珠钗岛那边泛舟游历,逛荡一圈,万一长公主殿下回了这边,第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伟岸身影不是 门房红酥壮起胆子问道:老爷,陈先生真的当上了宗门山主啊 马远致停下脚步,嗤笑道:骗你能挣钱吗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够。 马远致揉了揉下巴,不晓得我与长公主那份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到底有没有版刻出书。 红酥赧颜道:还有奴婢的故事,陈先生也是抄写下来了的。 马远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在咱们刘首席的横波府那么个富贵乡,不知道好好享福,偏要重新跑到我这么个鬼地方当门房,我就奇了怪了,真要有色胚在横波府那边,里边好看的娘们婆姨多了去,一个个胸脯大腚儿圆的,再不挑嘴,也荤素不忌到你头上吧,要不是实在没人愿意来这边当差打杂,瞧瞧,就你现在这模样,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你吓活,我不得收你钱你咋个还有脸每月收我的薪水每次不过是拖延几天发放,还好意思我闹别扭,你是讨债鬼啊 红酥不敢还嘴。 马老爷说话是一贯不那么好听的。 不过毕竟是自家老爷嘛。 马远致双臂环胸,冷笑道:下次见着了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轻人不讲信用,混什么江湖,当了宗主成了剑仙又如何…… 有一袭青衫凭空现身,笑眯眯接话问道:又如何 马远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陈公子来了啊。 书简湖那几座相邻岛屿,鬼修鬼物扎堆,几乎都是在岛上潜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担心出门就被人肆意打杀,只要悬挂岛屿身份腰牌,在书简湖地界,都出入无碍,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骊驻军双方的身份认可,至于出了书简湖远游,就需要各凭本事了,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点见不得光的老行当,被山上谱牒仙师起了冲突,打杀也就打杀了。 不过竟然赔了一笔神仙钱给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说法,是依照大骊山水律例办事,罪不当诛,如果你们不愿意就此作罢,是可以继续与大骊刑部讲理的。 曾掖其实当时很犹豫,还是马笃宜的法子好,问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当自己是陈先生,还是顾璨啊既然你没那脑子,就找脑子灵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峡岛,之所以都愿意对他们这帮不入流的鬼修、鬼物格外对待,其实都是陈先生的功劳。 曾掖这个曾经的茅月岛少年,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机遇连连,先是被青峡岛管事章靥带离火坑,成了那个账房先生的帮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顾璨身边,前些年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如今俨然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执牛耳者了。 顾璨离乡远游中土神洲之前,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留给了他,一开始曾掖挺担心此举是否合乎大骊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来,毕竟冒用大骊刑部无事牌,是死罪!后来才知道,顾璨竟然早就在大骊刑部那边办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这种事情,按照章靥的说法,其实要比挣得一块无事牌更难。 至于马笃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了那张狐皮符箓里边,胭脂水粉买了一大堆。 陈先生和顾璨的家乡那边,怪人怪事真多。只说陈先生的落魄山,当时曾掖和马笃宜就被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女,吓了一大跳,亲眼看到从极高的山崖上边,突然摔下个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无数大坑,一个更小的小姑娘,就那么双手抱头蹲在大坑边缘。 等到少女落定,脚上的那双草鞋,鲜血直流。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钱,是陈先生的开山大弟子。 用少女独有的法子,确定了他们两个外乡人的身份后,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开始很拘谨,一下子就变得活泼起来,说我们裴钱是在问拳嘞,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叽叽喳喳,反正都是在说裴钱的如何厉害。 结果被裴钱按住小脑袋,语重心长说了一句,我辈江湖儿女,行走江湖,只为行侠仗义,虚名要不得。 愣是把也算见多识广、江湖半点没少走的曾掖和马笃宜给说蒙了,面面相觑。 因为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当年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更无法理解那种以纯粹体魄问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这些年,始终关注陈先生和顾璨的动向,真境宗那边的山水邸报,那是一封不会落下的,只可惜陈先生那边,一直杳无音信,倒是顾璨,当年在龙州那边分别后,竟然摇身一变,从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嫡传弟子,变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还是那关门弟子! 对于曾经的书简湖众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于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郑城主,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峡岛,只要一见到顾璨,就会怕得直哆嗦。后来跟着顾璨四处游历,情况才有所好转,到最后,只要出门在外,甚至觉得待在顾璨身边,才能心安几分。 马笃宜曾经提醒过曾掖,说其实顾璨还是顾璨,他确实变化很大,变得循规蹈矩,会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顾璨做来,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比理所应当还快意,但是不能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了。 至于曾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马笃宜无所谓,她只认定一件事。只要陈先生在人间,山中的顾璨就会变得更好。 哪怕未来顾璨顺利走到了浩然山巅,在顾璨的心中,依旧都会长长久久存在着某条不为人知的准绳。 其实与曾掖说过那番不讨喜的言语,马笃宜自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 毕竟当年跟着顾璨一起游历四方,多多少少,马笃宜对顾璨,一样是有些心生亲近的,能算半个朋友吧。 不得不承认,跟着顾璨厮混,放心。 就像跟着半个陈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无忧无虑。 陈平安离开青峡岛朱弦府,来到此地,发现岛主曾掖在屋内修行,就没有打搅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马笃宜在自己院子那边荡秋千。 独自去了岛屿山顶,陈平安坐在栏杆上,慢慢喝酒,看着一座有些陌生的书简湖。 曾经在这边兜兜转转数年之久,却也正是此地,让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将一只乌啼酒的空酒壶抛入湖中。 当时坐上皆豪逸 如果是说那剑气长城的大小酒桌,就对了。 陈平安喝过了一壶酒,在去往云霞山之前,路过一地。 看着眼前惨淡景象,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昔年享誉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干涸,据说是被旧王座大妖仰止将湖水汲取殆尽,如今水位高度不足当年的一成。 几年前,这里还曾是宝瓶洲的形胜之地,南塘湖青梅观的草堂梅坞春最浓,风景绝美,被誉为几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观,每逢梅开,外乡仙师和帝王将相,公卿豪绅和文人雅士,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留下过无数吟诵梅花的诗篇。 这些年的青梅观女修们,除了不惜耗费灵气,竭力施展水法,聚云降雨,这些年还要一直从别处江河那边,借水搬水,试图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这两件事,都进展缓慢,一来邻近几座山头的新晋山神、土地,都没少告状,怨不得他们秉公行事,终究涉及到一地山水气运的气数变迁,再者观内梅树折损严重,而且山上填水一事,可不是什么添补江河流水那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当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开启镜花水月,挣神仙钱。 这位青梅观的周仙子,是镜花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来,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门派,一处仙家府邸,都会以青梅观的摹拓秘法,将其截留下来,再将自己的身形嵌入图画中,然后寄给那些关系熟稔的山上仙师、山下豪客,上次她游历龙州,周琼林就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和刘润云身边,当时陈平安刚好带着个脸庞红肿的小黑炭。 那会儿的周琼林,不愿错过任何与朋友的朋友成为朋友的机会,就想要将衣带峰作为桥梁,与落魄山搭上关系。 陈平安当时不太喜欢她做事情的不讲分寸,太过刻意,而且很容易连累衣带峰,觉得她太过势利,钻营人脉没有错,但是没有像她这么做事不讲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双方分别之后,裴钱偷偷告诉陈平安的一番言语,却让他心神震动。 裴钱当时说,她瞧见那个狐媚狐媚的姐姐心里边,住着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怜小人儿,就跟小时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几的,一个个都快饿死了,而那个姐姐呢就很伤心,对着一只空落落的大饭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裴钱,不太理解自己的几句无心之语,会让师父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因此反省。 陈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败梅树,看着那场镜花水月,竟然弯来绕去,不知怎么就与自家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原来是观礼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闹了个沸沸扬扬,谈资无数。 越是年轻的练气士,就越是不以为然,对那个出尽风头的年轻剑仙,观感极差,依仗境界,嚣张跋扈,做事情半点不留余地。 其实周琼林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为落魄山说好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聊了几句自己有幸与那位陈剑仙的相熟,想着以此自抬身价,就是个简单至极的江湖路数,不料一下子就炸锅了,实属失策,不过倒是让人砸了不少雪花钱,与那个周仙子说了些怪话,什么与落魄山认了爹,喜欢当孝子 一下子就有人跟着砸钱附和,说错了错了,漏了个字,咱们周仙子啊,说不定是认了个财大气粗的干爹。 周琼林也全然无所谓,笑容依旧,只要那些家伙花了钱骂人,她就挺开心的。 只回了一句贤孙儿你们都说得对。 陈平安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半点不在乎。 等到她撤掉镜花水月后,轻轻握拳晃了晃,给自己鼓劲打气,懂了懂了,找着一条发财门路了,下次还要继续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剑仙,最好将双方关系说得更水月朦胧些,肯定可以挣钱更多。相信以陈平安如今的显赫身份,怎么可能与她一个青梅观的小修士计较什么。 只是当周琼林看着那座水面清浅的南塘湖,她就有些茫然,就算能够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来,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树呢还有旧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运呢,她心生绝望,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好像人生总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过去的。就算熬过去了,过去的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琼林猛然抬头,满脸匪夷所思。 原来是眨眼功夫,便出现了黑云滚滚的异象,云海瞬间聚拢,电闪雷鸣得没有半点征兆,气象森严,惊心动魄。 云海笼罩住方圆旧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白昼如夜。 大雨倾盆落向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南塘湖水位开始迅猛上涨。 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能够辟水,倒是不介意这场滂沱大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悄然离去,而是出声笑道:刚好路过贵地,巧了,白看一场不花钱的镜花水月,得谢过周仙子为落魄山美言几句。 有些心虚的周琼林立即转过头,擦了擦脸上泪水,与那位落魄山剑仙施了个万福,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说道:只是凑巧路过,就碰到这等天地异象,虽然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青梅观胜景,也算不虚此行了。 周琼林眨了眨眼睛,既然那位年轻剑仙自己不愿说破真相,那么她也就只好跟着装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其实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年纪轻轻的山主,观感很一般,清高得很,半点不平易近人呢。 后来那场惊世骇俗的观礼与问剑,更是让周琼林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关系了。 至于今天陈剑仙为何如此行事,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反正不会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当年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了。 何况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 只要真能帮着青梅观恢复往年风采,她就什么都不怕,做什么都是自愿的。 一个烂泥沟里摸爬滚打的市井孤儿,能够在少女岁数,被师父带到青梅观,最终摇身一变,当成一位山上神仙,得惜福,得感恩得还债。 陈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去我们落魄山做客,到时候在山中开启镜花水月,挣到的神仙钱,双方五五分成,如何不过事先说好,山上有几处地方,不宜取景,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等周仙子去了龙州再说,到时候让我们的暖树小管事,还有落魄山的右护法,一起带你四处走走看看,挑选适宜的山水景象。 周琼林呆呆点头,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掏出那块大骊无事牌,又派上用场了,南塘湖附近的几位山神老爷,我可以帮忙解释一番,听不听是他们的事。 周琼林再次诚心道谢。 陈平安继续说道:此外水运、梅树两事,我可能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周仙子以后可以静观其变。 蛮荒天下的那个自己,与绯妃一场拔河之后,得了些曳落河水运。 至于青梅观那些枯死的梅树,自然也是有法子补救的,毕竟自己有幸结识那位倒悬山梅花园子的旧主人,酡颜夫人。 周琼林欲言又止。 很想询问那位年轻剑仙,如此作为,图什么呢 陈平安最后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还能路过此地,一定两手空空去青梅观做客,讨要一碗冰镇梅子汤。 周琼林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在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红眼睛。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