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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第1页)

    陈平安陪着小米粒一起巡视渡船,迎面走来两位渡船管事。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她因为要参加下宗庆典,便暂任风鸢渡船大管事,姗姗而来,停下身形,仪态雍容,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见过公子。    身为年轻山主钦点的渡船二管事,贾老神仙从头到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相貌清癯,须发如雪,居移气养移体,愈发有世外高人的风范,老神仙算是搬出压箱底的行头了,如今身穿道袍、踩云履,腰别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从骑龙巷草头铺子买下的一见心仪灵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朴,铭刻有一行蝇头小字的古篆:天风吹磬,吾诵黄庭,金声玉振,诸天相敬。    贾晟站在长命身边,位置稍微靠后几分,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毕恭毕敬道:拜见山主。    至于老神仙脚上这双藕丝步云履,是小陌先生赠送的礼物,之一。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刚刚拉着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来。    贾晟满脸遗憾道:山主夫人就没有一起回来    陈平安点点头,她要闭关,脱不开身。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适合经常往来于两座天下。    老神仙喟叹一声,天定的姻缘,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还是聚少离多,山主与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笑着没说话。    掌律长命看了眼年轻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双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聋儿的牢狱内,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场。    溪畔有捣衣女子,浣纱丫鬟,乍一看,就如两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已多年。    当初两个被老大剑仙丢入牢狱的少年剑修,各有机缘造化,杜山阴成为豪素的唯一嫡传弟子,性情淳朴的幽郁,成为老聋儿的弟子。    作为谷雨钱祖钱化身的少女,最终跟随主人豪素一起离开剑气长城,化名汲清,跟随杜山阴,一起游历浩然天下,曾经现身于夜航船容貌城内。    当年白发童子曾经口说现行二字,帮助隐官老祖看到她们的真容,只说那汲清,她当时肌肤便呈现出一种古意幽幽的碧绿颜色,额头处如同开启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样钱诞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陈平安欲言又止。    长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铜钱一物    一语中的。    陈平安对金精铜钱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泥瓶巷的少年窑工,当年在小镇见过金精铜钱的数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银还多了。    昔年作为进入骊珠洞天的过路钱,金精铜钱有三种,分别是迎春钱,供养钱和压胜钱。    最早是邀请墨家钜子铸造而出的三种制范母钱,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不然那会儿的大骊宋氏,不过是卢氏王朝的藩属国,还远远不是那个一国即一洲的大骊朝廷,以当年宋氏的浅薄底蕴,根本请不动墨家钜子帮忙铸钱。    而这三种钱,是世间金精铜钱的第一等极美品,只因为当年大骊宋氏管得严,每一袋子钱,都等于是左手出右手进,这才没有流传到别洲,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扎根大地,从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为福地品秩,一些大骊朝廷秘密铸造的三种金精铜钱,宋氏库藏,才开始渐渐流散出去,悄无声息还清了一部分山上债务。    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世间祖钱的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都能够大道显化而生出灵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侣。    陈平安不再继续藏掖,开诚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飞剑‘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在飞升城那边,宁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说是足够了我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了,只是这种炼剑,跟一般情况还不太一样,就是个无底洞。    长命笑意盈盈,柔声问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简单明了不过了,公子何必为难难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是说我们落魄山,就只许山主一人勤勤恳恳,燕子衔泥,添补家用,不许他人为山主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一时语噎。    其实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钱往来,陈平安当然没有半点为难,只是金精铜钱一物,涉及到长命的大道修行,陈平安炼剑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实长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别无他法,就是吃钱,而且只吃金精铜钱。有点类似山水神灵,就只能靠人间香火淬炼金身,此外世间一切道诀仙法都是虚妄。    长命笑问道:长命身为落魄山掌律,难道是靠境界吗周首席是仙人境剑修,米裕也即将成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骑龙巷箜篌更是飞升境,那我还怎么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职,交由破境后的米大剑仙    落魄山山主与掌律的双方言语,没有刻意隐瞒,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显然是没有把贾老神仙当什么外人了。    贾晟在一旁听得真切,只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妙。    长命道友生气了。    而且第一次生气,竟然就是奔着咱们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搁自己,哪敢呐。    长命继续说道:前后两次意外收获,若非跟随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长命岂能收入囊中半点    在剑气长城牢狱内,在隐官与刑官敲定一事后,得了个崭新身份的长命,曾经施展本命神通,将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灵尸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积成山,大小相当于一座宁府的斩龙崖,规模相当可观。最终那些由神灵残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金沙,依附在长命的衣裳之上,凝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稀法袍。    长命为何对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看似唾手可得,却在漫长岁月里,始终不曾染指半点,当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会儿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剑仙不默认,老聋儿不允许,这些属于剑气长城的私产,刑官豪素和长命,都是带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实的金山,搁在青冥天下,可以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师兄君倩,曾经在那宝瓶洲,与天幕处的越界神灵余孽递拳,在北岳地界,下过一场场金色大雨。    那会儿在剑气长城的牢狱内,长命就远远要比汲清更对年轻隐官心生亲近,那是一种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灵。    陈平安只得说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回了仙都山再议具体事。    看到长命有些疑惑,陈平安解释道:马上要带着小陌再出趟远门。    小米粒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好人山主身边。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道:能有此行,还要归功于右护法的一句无心之语。    北俱芦洲,三郎庙,陋巷饭馆内。    只因为袁宣多问了几句关于隐官的事情,就变得气氛凝重。    柳勖依旧保持那个手掌覆盖酒碗的姿势,笑问道:是旧识怎么说    樊钰聚音成线问道:刘爷爷,真不用通知三郎庙那边    元婴老剑修以心声说道:没事,连误会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题大做。    其实刘有自己的顾虑。    惹谁都别惹柳勖这种一根筋的人。    好说话时,万事好商量,不好说话时,别说袁宣的太爷爷,恐怕连骡马河柳氏家主都拦不住柳勖。那就别弄巧成拙,静观其变就是了。    不过由此可见,从头到尾,只称呼那人二掌柜、而从不喊隐官的柳勖,对陈平安,不可谓不敬重。    什么只比点头之交略好    谁信    唯独袁宣,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笑问道:柳伯伯,听说那位陈隐官既是剑修,还是一位武学大宗师    按照当年那份榜单显示,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    柳勖挪开手,夹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点头道: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二掌柜其实还不是剑修,不过拳法确实很高,我听黄绶说过,二掌柜少年时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输给过曹慈三场,后来再回剑气长城,曹慈已经离开了城头的茅屋,不过二掌柜赢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两场问拳,我都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    袁宣又问道:陈隐官是不是喜欢背剑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夹菜,喜欢细嚼慢咽,缓缓道:平常时候,不穿法袍,不过到了战场,喜欢多穿几件。不少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尤其是年轻一辈,就都有样学样了,再不觉得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紧,说不定还能多赚一笔战功。至于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几件法袍,一直是个谜。那会儿二掌柜已经去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没法问他。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如今流传不广,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个说法的意义了。    在战场上,宁肯遇到宁姚,也别碰到隐官,不是开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还有甲申帐那拨剑仙胚子,一个比一个出身隐蔽、来头大,一场处心积虑的围杀,结果在二掌柜手上,一样吃了大苦头。而且如今那个身为蛮荒共主的剑修斐然,也曾暗算过二掌柜。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个极有礼数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样来过咱们北俱芦洲,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皱眉道:袁宣,说话就不能爽快点    袁宣哈哈大笑,这才不继续兜圈子,与柳勖说起了自己当年那场鬼蜮谷游历的细节,在那铜绿湖,是如何见着了那个头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剑游侠,自己还曾邀请对方一起垂钓,看得出来,对方与自己这位袁一尺,是货真价实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游历,除了奔着蠃鱼而去,也想要垂钓一种在山上被誉为小湖蛟的银色鲤鱼,一年生长一斤,百年之后,便会生出两根龙须,每三百年须长一寸。长至一尺,鲤鱼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纯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剑修的年轻游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双方离别之际,还曾夸赞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听到这里,笑了笑,二掌柜就是跟你客气客气,别当真。    袁宣吃瘪不已,闷了一大口酒。    樊钰和老剑修相视一笑,还真被柳勖说中了。    约莫是相信了少年的这番言语,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饮而尽。    袁宣也有样学样,硬着头皮一口气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两位扈从如释重负,亦是抬起酒碗同饮十分。    小宣,有空就带着刘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骡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辞,最后笑道:记得结账。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饭馆,这才深呼吸一口气,显然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    老人以心声笑道:少爷,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的威势了吧    袁宣使劲点头。    方才的柳伯伯,让少年觉得太陌生。    男人独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后劲大。    就像去过剑气长城。    ————    宝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谁占据的秋风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赠予机缘的山市观海楼,扶摇洲那条蕴藏着无穷商机和财富的潜藏矿脉,在那四海之中,众多遗失多年的龙宫旧址、仙府遗址,不断浮现……    这就是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接壤、再与青冥天下短暂衔接的结果。    新雨龙宗,有个女子剑仙,前段时间来跟云签收账了。    是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    这让最近几年焦头烂额的云签如释重负。    处理宗门事务,真不是云签擅长的,所以云签毫不犹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约定,二话不说就主动辞去宗主,让位给纳兰彩焕这个外人,自己则担任掌律祖师。    幸好如今的雨龙宗,再不是当年那个因循守旧的大宗门了,曾经的宗门祖训和祖师堂旧制,早已形同虚设,再加上前任宗主云签,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纳兰彩焕的出身和剑道境界,就明晃晃摆在那里,故而更换宗主一事,还算顺利。    纳兰彩焕还带了一拨心腹修士,一并加入了雨龙宗,人数不多,就六个,三位剑修,三头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师堂,举办了一场简单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继任典礼。    说实话,云签也确实邀请不到什么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带着宗门弟子们游历东边三洲,并未攒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场祖师堂议事结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门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就是个龙门境修士,都能随便占据一座海上大岛开辟道场。    只留下一位宗门掌律。    纳兰彩焕此刻坐在为首那张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翘着腿,一颠一颠的,随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谱牒。    早年在春幡斋账房里边,老娘一样是这副德行,谁管得着    当然,只有某人来倒悬山查账的时候,纳兰彩焕才会稍稍收敛几分。    其实纳兰彩焕到了雨龙宗的首场祖师堂议事,所有人一听说她的名字,就没什么异议了。    当然不是当真半点没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说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摆在脸上,要是被那个纳兰彩焕瞧在眼里,天晓得会不会被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给当场剁死丢出去喂鱼    跟你讲道理纳兰彩焕的飞剑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贯行事风格,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无声道理。    要知道,在这位新任宗主的家乡战场上,纳兰彩焕,齐狩,以及那个元婴境赢得一个米拦腰绰号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辙的杀妖手段,极其嗜杀,暴虐残忍,落在他们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故而纳兰彩焕,与生性温婉、言语软糯的云签,两任宗主,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纳兰彩焕几眼就看完了阿猫阿狗没几只的祖师堂谱牒,只得重新翻阅一遍,斜眼那云签,笑问道:听说你找了好几次水精宫    云签略带几分愧疚,赧颜道:都无功而返了。    纳兰彩焕气不打一处来,你当蛮荒妖族都是有宝贝在地上不捡的傻子吗云签,有你这么位掌律祖师,我这个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云签微微脸红,不说话。    风凉话什么的,听过就算,反正她这辈子没少听,从以前的宗主师姐,到雨龙宗祖师堂成员,甚至是一些资质好的晚辈,更甚至是水精宫内部……    雨龙宗早年建造在倒悬山的水精宫,当初被倒悬山看门道童姜云生,直接打翻坠海,明知道被她寻见水精宫的可能性极小,可云签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几次施展辟水法,潜入海底,都未能寻见踪迹。    一座宗门,撇开云签这个撑场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个,元婴就只有一个。    当下祖师堂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其实也才九十多个,这还是云签将那些旧宗门藩属岛屿归拢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惨淡。    其中那个老元婴,前些年在云签跑去拉拢的时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耻地提出一个建议,说只要与她云签结为道侣,就愿意担任新雨龙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开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春宵几晚,云雨一番,也是可以的。    这要是在早年一贯以女子修士为尊的雨龙宗,一个藩属势力的元婴修士,胆敢如此信口开河,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签也知道自己确实太过性格软弱,空有境界,不然当年也不会那个杀伐果决的师姐,打发到倒悬山,而且还只是名义上管着一座水精宫。    具体的生意往来,云签从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师姐一脉的心腹,所谓的每年查阅账本,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说来可笑,云签主要是担心自己若是显得太不管事,会被师姐训斥一句不关心水精宫事务。    纳兰彩焕笑眯眯道:那个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没听我说什么,神色鬼祟经常瞥你,是不是与你心声言语了,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云签摇摇头,没什么。    纳兰彩焕皱眉道:云签,别忘了如今谁是宗主,我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云签仍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得含糊,只说那位前宗门掌律,希望自己能够不计前嫌,从今往后同舟共济,一起让雨龙宗重新崛起。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要是不来当这个宗主,就你那点脑子,早晚要被那个老家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劲翻拱。    云签涨红了脸,恼羞不已,瞪了一眼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子剑仙。    纳兰彩焕啧啧不已,视线从头到脚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云签这娘们,看着显瘦,实则体态丰腴,看似神色清冷,实则藏着一分天然妩媚的艳冶容态,大概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纳兰彩焕拿出一壶酒水,还没开喝,就开始说荤话了,我    要不是个娘们,肯定也要对你眼馋,每天帮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涂抹你全身。    云签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纳兰彩焕,请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来气得不轻。    纳兰彩焕撇撇嘴,真是不经逗。搁在剑气长城那边,你就只能躲起来不出门了。    云签深呼吸一口气,宗主,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纳兰彩焕看了眼她的峰峦起伏,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声道:人比人气死人。    云签开始闭目养神。    纳兰彩焕合上谱牒册子,横抹脖子,看似玩笑道:云签,不然我帮你做掉这个光吃饭不做事的元婴留着也没啥意思,又糟心又碍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笔数目不小的定额俸禄,让纳兰彩焕一想就心疼。    云签立即睁眼,神色慌张道:行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哪怕只是辞掉他的祖师堂身份,都需要找个正当理由,不然我们雨龙宗以后就很难招徕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愿意投靠我们,我们真的敢收吗    云签神色认真,沉声道:纳兰彩焕,我虽然不擅长经营之道,更不适合当个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杀人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绝对不可取。你如果执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让你继续当这个雨龙宗的宗主了,你骂我篡位也好,说我背弃誓言也罢,我都要与你说清楚这个道理,我宁肯雨龙宗再次分崩离析,修士流离失所,就算因此彻底失去宗字头名号,也绝对不允许自己亲手将一座宗门交给一个喜好滥杀的修士手上,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雨龙宗走上一条歧途。    纳兰彩焕身体后仰,翘着腿,靠着椅背,不言语,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椅把手。    云签与她对视,眼神坚定。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严肃的。那个元婴,我会好好与他讲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学学你,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脸色,和风细雨的语气,保证既可以让这位雨龙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够为我雨龙宗所用。    自己肯定说到做到啊。    回头就找到那个老元婴,问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个元婴又不是个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来就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以后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门多做事就可以做挣钱,对咱们的掌律云签,少流几斤哈喇子。老元婴兴许会口是心非,那就给他一剑,小伤,不杀人,那么老元婴就能长记性了。最后再问他一个问题,敢不敢偷偷离开雨龙宗,想不想当个一年到头风餐露宿的山泽野修。    云签试探性问道:宗主当真不是开玩笑    纳兰彩焕有些无奈,光凭称呼,就知道云签的心思了。    纳兰彩焕都有些舍不得戏弄、欺负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声说道:我其实已经是玉璞境了,以后就等谁不长眼睛,欺负到雨龙宗头上,好与他们名正言顺问剑一场。这件事,你记得保密。    云签赶紧起身,就要与宗主道贺。    纳兰彩焕气笑道:刚说了保密,赶紧坐回去!    云签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满脸雀跃神色,娇憨如少女。    纳兰彩焕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先是去了扶摇洲的山水窟,自称来自倒悬山春幡斋,接管了这座宗门,然后与一座山下邻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买卖,期间有个扶摇洲叫宫艳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过在纳兰彩焕眼中,这类宗门谱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云签差不多,用某人的话说,也就只是个纸糊竹篾的境界,不过宫艳这个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经还不错,算是同道中人,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纳兰彩焕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卖出家当,右手收回神仙钱和天材地宝,很快就挣了个盆满钵盈,当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两成利益,其余的,都交给文庙管钱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摇洲一座书院当副山长,不是纳兰彩焕嫌钱多,而是担心被某人秋后算账。    虽然那个年轻隐官并未约束她什么,纳兰彩焕的生财之道,还是会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蕴,之后她就一路往北游历,先后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还是一路游历一路买卖。    只说纳兰彩焕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随身携带了六件,何况还有两件咫尺物。    纳兰彩焕笑问道:咱们那位隐官,于你云签和雨龙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吗,将来是怎么个报答法子    云签一听说此事,便显得很有一些主见了,只是她正要开口言语,便听纳兰彩旧态复萌,开始说那些不正经的言语,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许见不着人又如何,你们雨龙宗,不是相传有一门极难修炼成功的不传之秘吗听说连你师姐都未能学成,倒是你,误打误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誉为……‘芙蓉暖帐,云雨境地’    云签叹了口气,干脆就不搭话了。    那位年轻隐官,何等运筹帷幄,何等高自标持,只可惜至今未能亲眼一见。    夜游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为何,云签听过了一些剑气长城的传闻,每每想象一位年轻外乡人在那酒铺,于人声鼎沸的喧闹中,她反而觉得,当他低头饮酒时,会显得格外孤单。    云签与纳兰彩焕各怀心思,一并走出祖师堂。    没过几天,就有贵客登门,云签都不陌生,是那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和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如果再加上刘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悬山的四座私宅就算凑齐了。    酡颜夫人要走一趟宝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观,打算见一见那个周琼林。    身边没有剑仙的保驾护航,酡颜夫人自己哪敢一个人四处乱逛。    于是就路过了那个改朝换代的雨龙宗,对于纳兰彩焕莫名其妙成为宗主,酡颜夫人倍感惊讶,邵云岩对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并不意外。    到了雨龙宗,酡颜夫人跟云签聊往事,邵云岩则跟纳兰彩焕并肩而行,昔年春幡斋账房,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晏溟,此外韦文龙打下手,米大剑仙负责看大门。    邵云岩笑道:其实也没过去几年,却有恍若隔世之感。    纳兰彩焕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谈钱,就没啥感兴趣的了。    邵云岩以心声说了些事情,纳兰彩焕满脸震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当真!    陈平安竟然能够在城头刻字!    邵云岩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头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没几步路。    纳兰彩焕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有什么信不信的,搁在那家伙身上,什么怪事都不奇怪。    说实话,纳兰彩焕还真对那个年轻隐官犯怵,不比酡颜夫人好多少。    她们俩都在对方手上吃过结结实实的苦头。    这家伙跟长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吗    可他在云签这边,不就挺照顾的。    纳兰彩焕压下心头震撼,开始拉壮丁,邀请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担任自家宗门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谈钱就伤感情了。    靠那串葫芦藤结出的多枚养剑葫,邵云岩剑术造诣,如果搁在剑气长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脉不俗,    邵云岩也无所谓多出个挂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个生财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头衔一大堆,而酡颜夫人与云签早年关系就不错,当然更没有意见。    邵云岩没有在雨龙宗久留,只是小住了两天,拉着那个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颜夫人继续跨海游历。    期间路过芦花岛造化窟,酡颜夫人又开始闲逛起来,邵云岩只得提醒道:你真当是游山玩水呢    酡颜夫人抛了一个媚眼,隐官又没给出个确切期限,那就是不着急喽。    跟陈平安相处,只有一点好,买卖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岩好不容易才拦下酡颜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选择半途乘坐一条跨洲渡船,直奔宝瓶洲老龙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颜夫人看了眼那些枯败梅树,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啧啧道:惨不忍睹,怎一个惨字了得,隐官大人给我出了个天大难题。    因为那串葫芦藤的关系,邵云岩对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个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农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岩点头说道:确实犯难,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隐官大人不会介意的。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剑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岩置若罔闻,只是说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帮助青梅观恢复旧貌,就不遗余力。    酡颜夫人白眼道:要你说    两人一起御风跨过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观所在岛屿。    在青梅观大门外落下身形,门房是个洞府境的妙龄少女。    酡颜夫人递出早就备好的两张名帖,红笺材质,泥金书写一行文字,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邵云岩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无奈一笑,邵山石。真是个极风雅的好名字,而且连个道号也没有。    酡颜夫人笑道:我们来自南婆娑洲,听说南塘湖的梅花极美,慕名而来。    她装模作样左右张望一眼,耳闻不如目见。    那个门房小姑娘脸色尴尬,这位访客真不是开玩笑吗。    邵云岩不让酡颜夫人继续瞎扯,笑道:路过贵地,与青梅观讨要两碗梅子汤喝。    少女厚着脸皮轻声问道:两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骊颁发的山水关牒    要是以往,青梅观是没有这些讲究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大骊规矩摆在那边,谁都不敢不当回事。    邵云岩点头道:有的。    他从袖中摸出两份山上的通关文牒,当年观礼落魄山的宗门典礼,就用上了,何况龙象剑宗在南婆娑洲落脚扎根,他跟酡颜夫人又都是实打实的谱牒修士了,如今出门在外,当然会随身携带关牒。    邵云岩那份,当然是真名,关牒按例需要标明山头,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写上籍贯。    酡颜夫人用了个化名,姓梅名清客,还给自己取了个道号,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见关牒上边那个龙象剑宗,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立即归还关牒,朝邵云岩打了个道观稽首,再与酡颜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邵剑仙,梅剑仙。    别管对方是什么境界了,只要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喊剑仙,准没错!    再孤陋寡闻,少女也是知道龙象剑宗的,那可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剑道宗门。    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领衔!宗门内还有那位名叫陆芝的女子大剑仙!    听说如今宗门内弟子极少,无一例外,俱是剑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远在天边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运气这么好,今儿一见就是两位。    酡颜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娇笑道:哎呦,被人敬称为邵剑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剑仙    酡颜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云岩愈发无奈。    一路领着两位贵客去见观主,少女壮起胆子,小声问道:邵剑仙,梅剑仙,你们认得陆先生吗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陆芝之人,不计其数。    这位女子大剑仙,故乡分明是浩然天下,却特立独行,始终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并且能够将剑修视为同乡。    战功卓著,性格鲜明,传闻陆芝还长得倾国倾城,更是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可以参与传说中的那种城头议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听途说了好些剑气长城的事情,因为有太多人喜欢说,有更多人喜欢听,便有了一顿酒说不完万年事的说法。    对于这位青梅观少女修士而言,更多兴趣和心思,还是在陆芝身上。    当然还有那个据说与末代隐官是一对神仙眷侣的宁姚啊。    邵云岩微笑道:如今我们宗门人不多,当然认得陆先生。    酡颜夫人伸手揉了揉身边少女的脸颊,笑道:独独仰慕咱们陆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脸红。    一座青梅观的众多枯败梅树,枯木逢春一般,霎时间开出无数新枝。    酡颜夫人以心声道:折损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云岩微笑道:自己跟隐官大人说去。    酡颜夫人立即心虚改口道:至少两百年。    我说了又不作数,以隐官大人的脾气,肯定会来这边查验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虚报为一百五十年,我看问题不大。    邵云岩,你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    我们毕竟是同门,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莫要诓我!我会当真的!    算了,与你交底好了,其实本就是隐官大人的意思,允许你虚报个两三成。    ……    ————    宝瓶洲中部齐渡水域,叠云岭,山神祠庙。    刹那之间,水雾升腾,弥漫整座祠庙。    今天山神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见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长,腰间悬佩一把长剑,坠有金黄剑穗。    一身浓郁至极的水运气息,如果不是对方刻意压制了水神气象。    窦淹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觉了。    窦淹认出对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从神像金身走出,还要急匆匆换上一身许久没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礼。    方才定睛一看,对方悬佩长剑之外,还有一块大骊礼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赵氏家主的字体。    齐渡长春侯,杨花。    山神金身落地后,作揖行礼,叠云岭窦淹,拜见齐渡长春侯,上官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    杨花漠然点头,瞥了眼神像脚下那张长条桌案上的香炉,看来凭叠云岭的自身山运,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叠云岭龙脉与山根的稳固程度,倒是让杨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逊色昔年一座小国五岳的坚韧程度。    如果说一座宗门的底蕴,看那开峰地仙的数量,那么如杨花这类大渎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就得看辖境内山水祠庙的数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庙有无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观的门槛,跨过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过去,就是年复一年靠天吃饭,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类似修士结金丹。    窦淹到底还是忧心好友岑文倩的处境,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弯抹角的官场话术,打算硬着头皮也要与单刀直入,与长春侯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杨花今天真是亲自问罪跳波河而来,窦淹与叠云岭也好为岑河伯分担几分,便小心翼翼问道:侯君莅临寒舍,可是因为岑文倩那边的改河为湖一事    实在是由不得窦淹不心虚,不通过大骊朝廷和齐渡侯府的许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个不好说话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庙都难说。    杨花置若罔闻,率先跨出祠庙门槛,走向一处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观景亭,小凉亭悬叠翠排云匾额,与楹联一样,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笔,覆面具不见真容的女子大渎侯君,步入凉亭后,一手负后,一手按住剑柄,眺望那条已经因为改道而彻底干涸的跳波河,不远处就是一座与叠云岭山脉接壤的崭新湖泊,水气清灵,原本跳波河诸多水族,都没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牵引进入大湖,看来这个岑河伯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    这次大渎改道,事关重大,牵扯广泛,光是需要背井离乡的百姓,就多达百万人。故而大骊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调了礼、工和户三部总计五位侍郎大人,专门筹建了一个大渎改道临时衙门,联手督办此事,中岳与长春淋漓一山两府负责协同,只说此地,就废弃了跳波河在内的六条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运道好,因祸得福,得了一座从天而降的湖泊,无需迁徙别地,其余五条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实实按照大骊既定方案,不得不舍弃原先的祠庙水府,必须更换金身位置,或平调至别处高位水神的府邸,担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谱牒,担任新河神灵,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损耗,大骊朝廷只能给出一定数量的金精铜钱,至多弥补金身七八成,其余的,就只能通过当地的百姓香火去补窟窿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种类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迁徙,虽然让山水神灵伤筋动骨,却不会伤及神祇大道根本。    窦淹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杨花后边,心里便愈发打鼓,看她架势,真是与岑文倩兴师问罪来了    官场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个新上司,都喜欢刨根问底,问个根脚来历。    比如富贵子弟,就问郡望姓氏。如果是贫寒出身,就问授业恩师,科举座师、房师又是哪位,尤其是要问老丈人是谁。    窦淹不是那个死脑筋的好友    邻居岑文倩,无论是生前做人做官,还是死后转为庇护一方的英灵神祇,显然都要更活络些,山水官场上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灵通,所以早早听说了这位长春侯君一箩筐的传闻事迹,来头很大,靠山更大,堪称是个手眼通天的,当之无愧的朝中有人!    大骊京畿之地,一众大小仙府的执牛耳者,好像就叫长春宫,其中某位老祖师,还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传闻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骊太后南簪,早年还是皇后时,曾经奉旨离京,就在长春宫那边结茅清修,而杨花当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后来当过几年铁符江水神的杨花,如今恰好就是补缺为齐渡的长春侯。巧不巧谁不羡慕    杨花虽然水神品秩高低不变,仍是三品水神,可无论是管辖水域,还是手中实权,杨花都属于毋庸置疑的高升,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门的一把手,岂能跟官品一样的六部侍郎相提并论。    再者那条铁符江,位于大骊王朝本土的旧龙州,龙州地界本就是神灵扎堆的一处是非之地,还与一洲北岳山君坐镇的披云山是邻居,处处掣肘,类似山下官场的附郭县,寄人篱下,所以赶来一洲中部大渎当官,当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关于暂时空缺的铁符江水神,有说是从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当中顺势升迁,也有说是从外边抽调水神担任,众说纷纭。    窦淹还不真不知道,小小叠云岭,真能替岑文倩承担多少侯君震怒    杨花就任大渎长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下属山水神灵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们登门祝贺。    所以至今还有许多大骊南境的州城隍老爷,连这位长春侯君都没能见着一面。    因为杨花打算在两年之内,走遍自家地盘的山祠水府、土地庙和各级城隍庙,类似微服私访,事先不会通知任何祠庙,她要亲自勘验各路神灵的阴德多寡和功过得失,两年之后,再召集所有下属,升迁一拨,贬官一拨,是该封赏,还是该惩治申饬,一切按侯府规矩行事,侯府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为能够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等着便是了。    按照文庙那场议事后颁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谱牒的礼制,几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骊王朝。    此外儒家圣人们还制定出一条山水定例,各洲大渎,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两位水正,当下宝瓶洲齐渡还只有一侯一伯,杨花的长春侯,钱塘江风水洞那条水蛟的淋漓伯,宝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够获得大渎公爵水君,水正一职也暂时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仪式的中土文庙圣贤,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会是文庙某位副教主亲自露面。    大渎公侯伯,是某个学宫的祭酒主持仪式。然后接下来就是学宫司业、一洲当地书院山长了。    离开了那条光有品秩虚衔、其实能做之事并不多的铁符江,但是如今一条浩浩荡荡的中部大渎,四成水域都归她管辖,并且在官场上,那条道场建立在风水洞的钱塘长老蛟,只是敕封为淋漓侯,还要比她这位长春侯低半筹,只要齐渡一天没有公字后缀的水君,杨花就是大渎诸多水神第一尊。    大骊朝廷是有意为之,就是要让一洲水神凭功业、凭自身履历,去争夺那个显赫位置。    杨花收回视线,坐在凉亭内,也没有故意让那窦山神落座,好显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窦淹站着答话就是了,有无资格落座,得凭本事。    若是一场问答下来,让她觉得极不满意,你窦淹能不能保住叠云岭山神之位,还两说。    接下来她便与窦淹询问了一连串问题,例如叠云岭地界百姓户数的增减变化,几处府县的赋税和粮仓储备,还有几个上县训导近年来的文教成果,各地县志的重新编撰,各种官家、私人牌坊楼的筹建情况,驿路修缮,一些义庄停用后如何处置,五花八门,杨花不但问得极其详细,就连最近十年内的童生数量变化,大体上是增加还是减少,均摊在具体的府县之内,又是怎么个光景……    杨花都一一询问了,总之叠云岭地界的一切文教、物产和商贸事项等,十几个大类,杨花都会各自挑选出两三个问题,窦淹只能勉强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个答案,杨花显然并不满意,为这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答题的窦山神,当场指出纰漏或是数字上的细微偏差,听得窦淹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是个课业荒废的学塾蒙童,遇到了个教学严谨的教书先生,在这儿仔仔细细查询功课呢。    这让窦山神内心惴惴之余,心情又有几分古怪,竟然开始羡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类似问题,肯定只会干脆利落,一问三不知!    窦淹没来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异士,一位当时被自己误认为是大骊工部官员的青衫客,最早现身跳波河畔时,还曾对岑文倩有过一番调侃,听着那叫一个阴阳怪气,说那什么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经营,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两百年间只有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种相当于科场考题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为他对长春侯杨花的行事风格,极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个笑话看待,觉得那家伙说话拐弯抹角骂岑文倩,听着还挺解气,结果好了,这会儿自己成了个笑话。    杨花还算满意,毕竟其中三成问题,她都问得超出山神职务范畴了。    只能说叠云岭山神窦淹,没有带给自己什么意外之喜,但是得了个尽职考语,是毫无问题的。    杨花突然说道:听说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国转运使。    窦淹小心酝酿措辞道:侯君明鉴,岑文倩当年力排众议,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够处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种种官场虚实、利益关系,最终一手主导漕运疏浚和粮仓筹建两事,在任三年,成果颇丰。不敢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场面话,只说岑文倩的那个‘文端’谥号,是毫不亏心的。    杨花默不作声。    窦淹也无可奈何,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双方官衔相差悬殊,最重要的,杨花身为长春侯,位高权重,故而大渎诸多事务,大骊朝廷都不会太过干涉。    杨花转头看了眼跳波河旧址,没来由笑言一句,听闻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鱼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誉,虽说如今改河为湖了,少了河中独有的杏花鲈,难免小有遗憾,辜负历史上那么多文人骚客留下的诗篇佳作。    窦淹心中大喜。    只是杨花下一个问题,就让窦淹瞬间如坠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与河伯府询问具体缘由、过程,为何久久没有答复    窦淹心中骂娘不已,倒是不敢骂侯府稽查司官员的秉公行事,而是骂那个岑河伯竟然如此闷葫芦,完全不跟自己打声招呼。    如今大渎长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挂两块匾额,大渎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朝廷封正的官职,一个是神灵开府的山水道场。    按例设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属于一旦与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紧要衙门。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来自叠云岭的书信,信的末尾钤印有一方私章,陈十一。    结果差一点就闹出了幺蛾子。    虽说封面上边写着长春侯亲启,并非一般封面词比较客套的那种赐启或是道启。    但是专门负责收发各路公文、书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随随便便收到一封书信,瞧见了封面上的亲启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给堂堂大渎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让侯君殿下亲手启封    况且寄信人,是那叠云岭山神窦淹,水府胥吏还得去翻查档案条目,才知道是个芝麻大小的山神,这就出现了纰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个侯府负责此事的辅官,在这位官员的亲眼见证下一起打开书信。由于带往大渎侯府的铁符江水府旧人不多,杨花也没有那种任人唯亲的习惯,就用了一些大骊陪都那边调派而来的新面孔,多是运气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旧水神、水仙,哪怕没升官,可到底算是成为了侯君近臣。    总之是些山水官场上弯来绕去的是非,有数位职务不低的水府诸司官员,都与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对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顺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着档案处的主官,大概是觉得找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带着那封罪证,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给跳波河伯岑文倩,内容措辞严厉,大体上还算公事公办,其中就有让岑文倩必须说清楚一事,那个明明自称为曹仙师却钤印陈十一之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来自什么山头。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将此事禀告长春侯,杨花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并未让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长春侯点个头,就可以缉拿那个擅自造湖、开拓私家地盘的岑河伯了。    但是杨花内心深处,对于稽查司并无追责的念头,但其实已经十分恼火那个档案处水府佐官的公报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杨花看过了就会丢在一边,当什么都没发生,杨花会不予理会,她只当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说不定还会直接交给京城的大骊太后处置。    她跟落魄山半点不熟,与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可言。    杨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赏罚分明,叠云岭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违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让自己将来照顾那两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陈平安想多了。    结果自家水府这么一闹,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类似申饬跳波河的公文,还绕过叠云岭窦淹,牵扯到了岑文倩必须公开陈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亲自走一趟叠云岭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摆着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已经亲笔书信一封,打过招呼,而杨花不对叠云岭刻意照拂几分,陈平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么这件事情,就当是水府和落魄山双方心有灵犀一笔揭过了。但是现在就成了杨花明明收到书信,却依旧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难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一个处置不当,就等于是自己的长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脸上甩耳光。    杨花又不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再不愿与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愿意与落魄山因此交恶。    只好寄信一封给大骊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皇宫的密信。    不过一律是来自长春宫。当然是那位大骊太后的亲笔手书。    信上就一句话,按信上所说,不违反大骊山水礼制律例的前提下,长春水府可以善待叠云岭、跳波河。    这让杨花如释重负。    只是她难免猜测一番,陈平安这个家伙,是在算计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让叠云岭窦淹代劳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辞,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的龙州旧人,写得云遮雾绕,尤其那句常年远游在外,一直未能拜会铁符江水神府,还有什么如今大渎公务繁忙,只等侯君闲暇之余,知会一声,小子才敢登门叨扰。你要脸不要脸    陈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写明身份,水府诸司衙署,谁敢为难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开启,估计就要倍感与有荣焉了吧    何况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谁不担心你陈平安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年轻剑仙,要是与谁寄信一封,里边就只写了与君问剑四个字    虽然始终瞧不见杨花的面容脸色,但是窦淹总觉得侯君大人当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杨花起身说道:窦淹,既然身为山神,就当造福一方,以后务必再接再厉,需知山水官场,与我大骊的山下官场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职,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讲究,但是我们这些山水神灵,只要是自己辖境之内,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县,事无巨细,都需要多多留心。    窦淹连忙作揖,小神谨遵侯君教诲。    窦淹在官场上,就怕上司务虚,反而不怕务实。    杨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庙旧址,见着了那个年轻儒生模样的河伯岑文倩。    当侯君大人询问稽查司寄来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说按规矩走就是了,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    杨花笑言一句,骨头太硬,不宜当官。    小小河伯依旧神色淡然,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骨头不硬,当什么父母官,当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见不着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吗    杨花嗤笑道:清官好当,能臣难为。你这句话,窦淹都能说,只是从岑河伯嘴里说出口,就有点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圣人云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子太保,得美谥,岑文倩确实可谓哀荣极致,即便死后担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热血,心肠滚烫,只是一次次碰壁,为官竟是比在世时更难,眼睁睁看着朝政暗昧,君臣昏聩,周边山水同僚的处处排挤,联手庙堂文武,一同打压跳波河,只说数位在冥冥中身后悬有跳波河秘制灯笼的读书种子,都会举家搬迁,最终没过几年便金榜题名……到最后,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个意态萧索,心灰意冷。    杨花也懒得与岑文倩多聊公务,这位河伯大不了以后就占据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头侯府会下达一道旨令,让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拢那批杏花鲈,重新投入此湖饲养,以后自己水府就只当这跳波湖不存在,在陈平安那边也算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于如何败事。    岑文倩见那位侯府水君就要离去,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说道:杨侯君,这是下官对齐渎改道的一些浅薄见解,虽然如今大骊在大渎改道一事上,已经推进大半,水文脉络分明,但是在下官看来,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经尽善尽美了,只说那石斛江地界,大骊工部官员和一干水工,在‘截弯’与‘倒流’两事上,便过于遵循古礼旧制了,此外邬州三府的治淤善后,短期看成果斐然,长远来看,多有弊端,未来百年内极容易出现‘夺河’忧患……    说到这里,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继续说那些不讨喜的琐碎事,最后只说了一句,只希望长春侯府临时设置的改道司官员,能够稍微看几眼。    杨花接过那本厚册子,疑惑道:为何不早点给出    岑文倩无论是交给自家大渎侯府,或是递交大骊陪都的工部,都是毫无问题的,不存在任何官场越级的忌讳。    因为大骊朝廷早有相关的明确规定,中低层官员在哪些事情上,分别属于不准、可以以及准许破例为朝廷建言。    故而官员们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么所谓的事后酌情处理的情况,大骊律例,一条条都写得极为清晰、精准。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写,最终在某个衙门的档案房里边占地方。    杨花竟然直接开始翻阅册子,一边摇头说道:岑文倩,类似想法,以后就不要有了。无论是那个侍郎扎堆的新设改道督造署,还是在我这边的改道司,这本册子都注定不会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纳你的建议,依旧必须给你一个确切回复,朝廷和水府都需要录档,此外大骊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员,每年都要派人进入档案房,专门负责抽查公文,最终会纳入四年一届的地方官员大计考核内容。    杨花合上书籍,突然说道:去你水府坐会儿……    打算仔细翻阅册子,只是杨花略微思量,又开口道:算了,我终究是外行,很难看出册子上边的对错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与那些水府官员详细解说册子上边的事情,我虽然是个外行,但是会参与旁听。    岑文倩疑惑道:马上动身    不然    杨花哑然失笑,反问道:我又不喜垂钓一事,何况整条跳波河都干涸了,还是说岑河伯打算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为官之道,远远不如窦山神,请上司喝酒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杨花笑道:来你这边之前,我其实先去了趟叠云岭,倒是未能领教窦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杨花说道:窦淹还不错,不少看似无需他过问的事情,都很上心,当个叠云岭山神绰绰有余。    岑文倩松了口气。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长春侯水府,只是为了照顾岑文倩,杨花放缓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声问道:三五十年后的大骊朝廷,还能保持今天这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气吗    在山下,终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况如今的大骊王朝,已经没有了国师崔瀺。    谁敢保证下一任大骊宋氏皇帝,就一定还是位雄才伟略的明君不会改弦易辙,大骊国势不会江河日下    杨花点头笑道:肯定可以。    其实这是一个极有僭越嫌疑的问题,不过杨花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岑文倩问道:杨侯君为何如此笃定    杨花心情复杂,思绪飘远,片刻后回过神,笑道:我们拭目以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