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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少写一笔字到底是什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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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谓从容(第1页)

    崔东山过来落座,一桌三人,师父弟子,先生学生。    崔东山弯腰伸手,拿过那壶埋在竹楼后边的仙家酒酿,陈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两人分别一口饮尽。    陈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崔东山笑道:学生其实就没有离开过,先生身在何方,学生便有思虑跟随。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以后说话别学他。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摇头道:师父,从来没学过唉。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    裴钱双臂环胸,尽量拿出一些大师姐的气度。    陈平安说道:陈如初那边,你多费心,千日防贼,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离龙泉郡城还是有些路程,虽然粉裙小丫头早早拥有了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可以御风无忌,但是陈如初买东西,喜欢货比三家,十分细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买到,可能需要隔个一两天,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钱,在郡城那边购置了一栋宅子,是郡守衙署那边帮忙牵线搭桥,用一个很划算的价格,买了一处风水宝地,街坊邻居,都是大骊京畿的富贵门户。当时的经手人,还只是一位名声不显的文秘书郎,旧太守吴鸢的辅官,如今却是龙泉郡的父母官了,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陈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边落脚歇息,等到明儿备齐了货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一般这种情况,离开落魄山前,陈如初都会事先将一串串钥匙交给周米粒,或是岑鸳机。    崔东山说道:学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骊谍子死士,最擅长的就是一个熬字。魏檗私底下,也已经让最北边的山神负责盯着郡城动静。何况暖树丫头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学生旧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骊死士与山神都阻拦不及,单凭法袍,暖树依旧挡得住元婴剑修一两剑,出剑之后,魏檗就该知晓,到时候对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便难了。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稳,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    粉裙丫头的出门无忧,便需要他陈平安与崔东山和魏檗的缜密谋划,小心布局。    但是反过来说,他和崔东山各自在外游历,不管在外边经历了什么云波诡谲、惊险厮杀,能够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的天大功劳。    曾经有过一段时日,陈平安会纠结于自己的这份算计,觉得自己是一个处处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连那人心流转都不愿放过的账房先生。    但是如今回头再看,庸人自扰罢了,这般不只在钱字上打转的算计,有可取之处,也有可贵之处,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无需在自己内心深处拒绝。    总之,陈平安绝对不允许是因为自己的想不到,没有多想想,而带来遗憾。    到时候那种事后的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又有何益后悔能少,遗憾能无    如今就在自己脚下的落魄山,是他陈平安的分内事。    以后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莲藕福地,也会是。    先讲良心,再来挣钱。    钱还是要挣的,毕竟钱是英雄胆、修行梯。    只是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东山说道:不说先生与大师姐,朱敛,卢白象,魏羡,就凭落魄山带给大骊王朝的这么多额外武运,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婴供奉常年驻守龙泉郡城,都不为过。老王八蛋那边也不会放半个屁。退一万步说,天底下哪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好事,我劳心劳力坐镇南方,每天风尘仆仆,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情,帮着老王八蛋稳固明的、暗的七八条战线,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我没跟老王八蛋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俸禄,已经算我厚道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    崔东山与老国师崔瀺的家务事,不掺和。    裴钱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暖树小管家那边,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顿时有些忧心,问道:不然以后我陪着暖树一起出门买东西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一个四境武夫,出门送人头吗    裴钱哀叹一声,一头磕在桌面上,砰然作响,也不抬头,闷闷道:么的法子,我练拳太慢了,崔爷爷就说我是乌龟爬爬,蚂蚁搬家,气死个人。    陈平安脸色古怪。    崔东山说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语:这就犯愁啦接下来大师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胆一事,更需要从长计议,还真快不起来。    裴钱抬起头,恼火道:大白鹅你烦不烦!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崔东山问道:好听话,能当饭吃啊    裴钱理直气壮道:能下饭!我跟米粒一起吃饭,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见着了你,饭都不想吃。    陈平安安慰道:急了没用的事情,就别急。    裴钱立即大声道:师父英明!    崔东山转头望向陈平安,先生,如何,咱们落魄山的风水,与学生无关吧    陈平安置若罔闻,转移话题,我已经与南苑国先帝魏良聊过,不过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与魏羡打声招呼。    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也是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位大规模访山寻仙的君王。    崔东山笑问道:魏羡是被先生带出藕花福地的幸运儿,恩同再造,先生发话,魏羡没理由说不。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大规矩之内,要给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不是我陈平安刻意要当什么道德圣贤,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而是不如此长久以往,就会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卢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羡,后天也会留不住那位种夫子。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英明。    裴钱怒道:你赶紧换一种说法,别偷学我的!    崔东山摇头晃脑,抖动两只大袖子,嘿嘿,就不。你来打我啊,来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个姓氏。    裴钱双手抱住脑袋,脑阔疼。也就是师父在身边,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曾想师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嘛不答应他行走江湖,有求必应,是个好习惯。    裴钱眼神熠熠光彩。    崔东山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在身前摇晃,大师姐,我可是会仙家术法的,吃饱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术,啧啧啧,那下场,真是无法想象,美不胜收。    裴钱一本正经道:师父,我觉得同门之间,还是要和睦些,和气生财。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有道理。    然后陈平安说道:早点睡,明天师父亲自帮你喂拳。    裴钱瞪大眼睛,啊    她倒不是怕吃苦,裴钱是担心喂拳之后,自己就要露馅,可怜巴巴的四境,给师父看笑话。    陈平安笑道:心里不着急,不是手头不努力。什么时候到了五境瓶颈,你就可以独自下山游历去了,到时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着办。当然,师父答应你的一头小毛驴儿,肯定会有。    裴钱跃跃欲试道:师父,过了子时就是‘今天’了,现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推了一下,我跟崔东山聊点正事。    裴钱委屈道:与种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鹅有个锤儿的正事好说的,师父,我不困,你们聊,我就听着。    崔东山啧啧道: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还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还不得上天啊。    裴钱不肯挪窝,双臂环胸,冷笑道:离间师徒,小人行径!    崔东山说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弯曲,小脑阔儿疼不疼    裴钱这才气呼呼跑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也没有转头,说道:草丛里有钱捡啊    一直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悻悻然站起身,师父,方才走半路,听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这会儿跑啦,那我可真睡觉去了。    等到裴钱远去。    陈平安有些忧心,知道有些担心没必要,多想无益,但是道理劝人最容易,说服自己真的难。    崔东山轻声道:裴钱破境确实快了点,又吃了那么多武运,好在有魏檗压着气象,骊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但是等到裴钱自己去走江湖,确实有点麻烦。    陈平安有些感慨,缓缓道:不过听她讲了莲藕福地的那趟游历,能够自己想到、并且讲出‘收得住拳’的那个道理,我还是有些开心。怕就怕过犹不及,处处学我,那么将来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许多了。    崔东山说道:先学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这些年,难道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没个半点规矩记在心上,就先学会了咋咋呼呼,难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记住规矩的年代,长辈却处处刻意与晚辈亲近,板栗不舍得,重话不舍得,我觉得很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崔东山说道:是不是也担心曹晴朗的未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既不想对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画脚,也不愿曹晴朗耽误了学业和修行。    崔东山笑道: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带着曹晴朗一起,让曹晴朗与种秋一起在新的天下,远游求学,先从宝瓶洲开始,远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陆台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相辅相成,说到底,还是种秋立身正,学问精粹,陆台一身学问,杂而不乱,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曹晴朗才有此气象。不然各执一端,曹晴朗就废了。说到底,还是先生的功劳。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边,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要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位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许多。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    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只是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    赵树下练拳的路数,其实是最像自己的一个。    万事不靠,只靠勤勉。    少年心思纯粹,学拳之心,习武所求,都让陈平安很喜欢。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胚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陈平安笑道: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空谈,我说不过你,但是赵树下这边,你别画蛇添足。    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    有他这位学生,得闲时多看几眼,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    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依旧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这边碎碎念叨。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位陈平安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    若是换成是陈平安,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依旧不够结清,那老娘就先赊欠,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这就是分寸。    竺泉虽说在骸骨滩,当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称职,境界不低,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在青庐镇身先士卒,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    但是举洲皆知,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恩怨分明。    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修士声誉,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一人一壶。    这一次,两人都缓缓饮酒。    有了一座初具规模的山头,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大骊绿波亭领袖这个台面上身份,就能讨到半点好的简单事情。    螯鱼背那边,已经取得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已经在返程路上。所以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等他到了落魄山,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就该在谱牒上记名,但比较尴尬的是,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因为许多事情,他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奠基,上梁,挂像,上头香等等,都需要陈平安在场。    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先等卢白象,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某些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骑龙巷。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陈平安说道:裴钱那边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就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崔东山说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让出道路。    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就硬着头皮承认了。    到了山脚,陈平安敲门,半天没动静,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敲得震天响。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怎么回家了,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碗饭,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岂不是完蛋,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    郑大风就要关上门。    这一番言语,说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陈平安一手按住大门,笑眯眯道:大风兄弟,伤了腿脚,这么大事情,我当然要问候问候。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一人关门,一人按门,僵持不下。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平安气笑道:真有事要聊。    郑大风问道:谁的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反正不是裴钱的。    郑大风哎呦喂一声,低头弯腰,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往大门里边拽,山主里边请,地儿不大,款待不周,别嫌弃,这事儿真不是我告状,喜欢背后说是非,真是朱敛那边抠门,拨的银子,杯水车薪,瞧瞧这宅子,有半点气派吗堂堂落魄山,山门这边如此寒酸,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敛这人吧,兄弟归兄弟,公事归公事,贼他娘铁公鸡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真是说者落泪,听者动容。    郑大风转头道:藕花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儿,我差点没跟朱敛、魏檗打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我为了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儿的那一成分账,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这不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微笑点头,感激涕零。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那边等待先生,跨过门槛,轻轻关了门。    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陈平安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如果你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郑大风点点头,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灵气骤然增加之后,如今那边确实会比较有意思。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我会考虑的。    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    郑大风咧嘴笑,自顾自挥挥手,这种缺德事做不得,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她们兴许脸皮薄,拉拢不起生意,必须雇几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会聊天,回头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边,挣不着几颗钱,有愧落魄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养眼,自个儿这掌柜,就可以每天翘着二郎腿,只管收钱。    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见他只是满脸笑意,时不时伸手抹嘴,陈平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告辞离去。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没办法。    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至于那个崔东山,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太会下棋。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白玉柱。    落魄山,没有明显的小山头,但是如果细究,其实是有的。    围绕在崔东山身边,便有一座。    山外的卢白象,魏羡,是。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那些众星拱月围绕崔东山的人物,想要进入落魄山,尤其是将来想要成为谱牒上的名字,最少得先过山门。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郑大风突然一跺脚,怎个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    石柔打开铺子大门,见着了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便有些尴尬。    若只是年轻山主,倒还好,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石柔便会心悸。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或是官府或是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例如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便是白子,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相对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至于相对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关于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死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的雪白一线。    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陈平安有些意外,便笑着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陈灵均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经谢过了,领不领情,随你自己。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你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准备妥善的走江了。    陈灵均有些神色紧张,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    陈平安摆摆手,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你如果事后被我知道,敢将济渎走江,随随便便视为儿戏,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逛荡。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陈灵均点点头,我知道轻重。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望向陈平安,对方眼神清澈,笑意温暖。    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关键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崔东山说道: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    陈灵均刚要落座,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低下头,死死攥住手中纸张。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便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崔东山果真出了门关了门,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旁边,翘起二郎腿,双手抱住后脑勺,蓦然一声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    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    本来在骑龙巷待久了,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石柔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剑气长城。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    陈平安点头道:接受批评,暂时不改。    陈灵均咧嘴一笑。    陈灵均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突然抬头问道:老爷,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笑道:很难了。先来后到什么的,难免亲疏有别,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打个比方,不是门外边的崔东山修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对,你该事事听他的,你若在他那边没有道理可讲,又觉得不服气,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我会认真听。    陈灵均嗯了一声。    崔东山在外边幽怨道:先生,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继续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    果然这一唠叨,便到了天明时分。    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灵均涨红了脸,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最少也该卖几颗小暑钱……雪花钱!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陈灵均吃瘪。    到底是脸皮薄。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思量一番,看看有无遗漏,暂时没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写一封书信交给陈灵均。    睁开眼睛,陈平安随口问道: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陈灵均摇摇头,就那样。    陈平安说道: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需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灵均收起了笔纸,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以往我不想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门吹牛。    陈平安笑道: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坏事。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都不敢正视陈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当真    陈平安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走江一事,因为是天大好事,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吭哧吭哧,风雨无阻,埋头走江。我甚至认为,你哪天没自己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事实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济渎,比起现在懵懵懂懂,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话说回来,走渎一事,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很难绕过去。如今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陈平安停顿片刻,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便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是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觉得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呆在落魄山上,要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都半点不生气。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你都会暗中保护她,我很开心,因为这就是担当。    陈灵均有些羞恼,我就随便逛逛!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陈灵均呆若木鸡。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    骑龙巷隔壁的草头铺子,也开张了。    是那个昵称酒儿的少女。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惊喜道:陈山主。    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这边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酒儿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他老人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边坐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余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就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    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走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吧。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顾璨在书简湖混得又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妇人,将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实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两边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在书院那边,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自然连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是她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的仅剩香火情,才带离了那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边,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边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从哪里到哪里,分别作为起始和结尾。以女鬼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秉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有那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开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根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会这么想的人,其实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其实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边画了一个更大圆,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会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没有关门的泥瓶巷外边。    崔东山继续说道:例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例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拳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的!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