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别有洞天(第1页)
曹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如同沙场上的重甲步卒方阵,将主帅李希圣围成铁桶一块。曹峻看出一丝端倪,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厉害,而且肯定精通阴阳家的卜卦。因为以六境练气士的修为,青衫书生除非是三教鼻祖级别的谪仙转世,才能够一口气驾驭那么多的物件,但是眼前书生明显是投机取巧了,每次防御白鱼飞剑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飞剑的轨迹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维持春叶、秋风诸物不坠,书生真正需要灌注灵气的区域,并不算太大。这就像一场城池攻守之战,曹峻一方战力强悍,但是兵力不够,只能专攻一面城墙,书生看似在四面城墙上都布满了守城甲士,实则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未卜先知,次次算准曹峻的进攻方向,防守起来就显得游刃有余。曹峻心意一动,雪白飞剑撤出战场,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轻轻瞥了一眼,剑尖和剑刃都有些磨损,损耗比预期要多,好在白鱼短剑蕴含的剑意,在数百次砥砺打磨之下,剑意有所提升,说到底还是做了一笔赚钱买卖。曹峻内心有些纠结,大骊皇帝是不敢为了一个齐静春,跟三教幕后势力掰手腕,但是为了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自家练气士,跟早已在别洲扎根立业的曹氏撕破脸皮,多半愿意。曹峻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将白鱼收回剑鞘,同时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剑的剑柄,剑名墨螭。他故意一脸恼火,道: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李希圣笑着反问道:你有本事当缩头乌龟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经是被一洲剑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剑修,追求的是天下无匹的锐气和杀力,当然没本事也没兴趣跟眼前青衫书生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靠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烂货,死守城墙,坚决不主动出击。曾有人形容剑修本身是轻骑,来去如风,风驰电掣,飞剑则像弓弩,与人狭路相逢,小规模厮杀,往往一个照面,敌人就死了。至于一位上五境陆地剑仙的飞剑,搁在沙场上的杀伤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它只是被安静摆放在城头而已,可对于敌人而言,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力。兵家修士是重骑,一旦被他将气势和精气神提升到巅峰,就等于是展开冲锋的重骑兵,攻守兼备,破阵无敌。至于被山上视为大道无望的纯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杀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远游境的宗师,能够御风而行,如果在短距离爆发中,没有成功毙敌,那么一旦被练气士拉开距离,陷入持久战,远远无法媲美练气士。李希圣见曹峻不说话,伸手轻轻拨动,身前的一些小雷、秋风缓缓挪动,使得他视野开朗,李希圣主动开口道:你这把剑所讲的道理,没讲透。言下之意,他愿意听一听那把墨螭的道理。曹峻双手轻轻揉了揉脸颊,你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不过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格,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咱们来一场生死之战,所有后果自负,与家国无关,如何敢不敢跟我赌一把李希圣摇头道:你已经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擅长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实从头到尾,立于不败之地。丝毫不介意泄露底细。曹峻无奈道:你是坦诚还是缺心眼啊曹峻看着那个年轻书生,没来由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读书人,是醇儒陈氏这一代的家主。传闻那位读书读出莫大学问的陈氏老人,两袖藏清风,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红日。曹峻收起思绪,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鲜红的小狐狸,双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栋老宅的屋檐上,对曹峻说道:老祖宗让我告诉你,要你适可而止,若是给阮邛打死了,他就随便在这边找个地儿,帮你葬了,好歹算是叶落归根。曹峻一脸嫌弃,啥你再说一遍!小狐狸咳嗽一声,从温文尔雅的模样,瞬间变得凶神恶煞,摆出双手叉腰状,骂骂咧咧,曹曦那个老王八蛋,告诉你这个龟孙子,赶紧收手,如果惹恼了姓阮的铁匠,被打成一滩肉泥,他不会帮你报仇的,有几百个嫡系子孙呢,帮不过来,还说可惜你那媳妇还没娶进门,否则他就不会让我劝你收手了,给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机而入。曹峻一脸云淡风轻,点头道:这就对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气。李希圣不管这些,如果不打,就请让路。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没劲。曹峻笑道:去铁匠铺子瞅瞅,瞻仰瞻仰圣人。曹峻身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然后向铁匠铺子急急坠去。至于龙泉郡内,不得擅自御风凌空的狗屁规矩,曹峻真不放在心上。结果砰然一声巨响。曹峻顿时如同一颗流星倒掠出去,最后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经是数百里之外,之前已经在云海之中翻滚了无数次,在空中盘腿而坐,呕血不止,曹峻面如金纸,没有恼羞成怒或是气急败坏,反而泛起那张习惯性的笑脸,从风雪庙出来的家伙,果然一个个脾气都不太好。就是不知道神仙台魏晋,会不会给人惊喜那只皮毛鲜红的狐狸绕着曹峻打转,幸灾乐祸道:吃苦头了吧曹峻笑道:又没死。狐狸啧啧道:欺软怕硬的本事,倒是随曹曦。曹峻说道:不欺软怕硬,难道还要欺硬怕软你脑子有病吧狐狸不以为意,抬起一只爪子挠着下巴,踮起脚跟,眺望小镇,那块没能抢到手的古怪剑胚,咋说曹峻黑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在一边怂恿我杀人夺宝,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买卖。火红狐狸板起脸教训道:做人呢,要坚守本心,你在外边如何,到了小小龙泉郡,就该继续保持,不过就是有个十一境的兵家圣人,你屁股后头不也跟着个十一境的剑修老祖一个有天时地利,一个有趁手神兵,都是练气士里不讲道理的货色,旗鼓相当,他们打一架,你在旁观战,说不定还可以有所明悟,何乐而不为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气,我算计他一寸,他能讨回去一尺。火红狐狸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调重弹道:大不了让他将来睡几次你的媳妇,怕个卵!曹峻默不作声,保持微笑,凝视着那只狐狸,年轻剑客的笑脸没有半点波动。狐狸故作惊讶道:哇,真生气了啊,吊儿郎当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较真的时候曹峻微笑道: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白鱼出鞘,虹光乍现。火红狐狸的头颅高高抛起,但是却不见丝毫鲜血溅射。那颗头颅仍然在开口说话:哎呦,这出剑速度,慢得跟乌龟搬家似的,还天才剑修呢,真是丢人现眼。无头之身则大摇大摆走路,扭着屁股,根本无视白鱼飞剑的一次次穿透身躯,空中头颅继续挑衅道:你这绣花针是挠痒痒啊,这一片空中,剑光暴溅,白虹纵横。别说被切分出十七八块的身躯,就是那颗头颅都已经变作八瓣,但是当白鱼飞剑出现一丝凝滞,一瞬间狐狸就恢复完整。如此反复循环。最后曹峻叹息一声,收剑入鞘。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边坐下,年轻人,多大的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曹峻点头道:有道理。听你的。既然如此,等你把媳妇娶进门,借我睡一睡反正她是女的,我是母的,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呢。狐狸又开始作妖,讥讽道:哇,咱们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个头号剑仙胚子,如今的九境大剑修,今天突然这么听话年纪轻轻曹峻,原来早已百岁高龄,他此时举目远望,嘴唇抿起,对于那头狐狸在耳边的挖苦,置若罔闻。陈平安快步跑到李希圣身边,忧心忡忡道:没事吧李希圣微笑道:头一回打架,于是遇上了剑修,其实心里挺慌的,不过结果还不错。陈平安如释重负。袖中那枚银锭剑胚已经恢复寂静,在曹峻离去之后,就不再滚烫颤动。青衣小童突然一个飞身直扑,抱住陈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没错,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镇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爷,你行行好,放我滚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证,我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别说是餐霞饮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烂泥,我都干!李希圣忍俊不禁,赶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终究是极少数。我虽然不曾走出小镇,不过可以确定,曹峻这样修为高、脾气怪的人物,屈指可数,你不用太紧张。青衣小童没有理会李希圣,只顾着跟陈平安哀求不已,被陈平安推开脑袋后,就转为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身体后倾倒去,死活不让陈平安继续前行,老爷,发发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还你一颗普通蛇胆石,行不行!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胆子小,走个夜路都会两腿打颤,结果这才到了小镇多久咱们不过是出个门,剑气就嗖嗖嗖的乱窜,我是真怕啊……陈平安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认识去落魄山的路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得认了一回孙子,老爷,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怕不认识也装着认识啊。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认识路。陈平安想了想,那你们两个去落魄山好了,暂时住在竹楼那里,但是必须跟我保证,不许惹事。我这边尽快忙完,就会马上去看你们,争取年前就跑一趟落魄山。青衣小童弯腰鞠躬道:老爷英明神武!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把他送到就赶回来。陈平安笑道:不用,竹楼适宜修行,你就跟着一起待在山上。别怕他,他如果敢反悔违约,偷偷欺负你,到时候我来收拾他。青衣小童跳脚道:老爷,傻妞,你们两个就不能念我一点好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黄庭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御剑水神有个言出必行的兄弟说斩草除根绝不漏掉一个,说干他祖宗绝不杀他孙子……陈平安呵呵笑道:这么厉害啊。青衣小童立即扭过脑袋,一脸矫揉做作的赧颜羞涩,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老爷,我跟你吹牛壮胆呢,千万别当真啊。陈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伸出,拿来。青衣小童有些发蒙,抬起脑袋,啥粉裙女童小声提醒道:你先前答应老爷,只要让你回落魄山,就交出一颗普通蛇胆石。青衣小童挤出笑脸:老爷你家大业大,别这样。陈平安没收回手。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颗最小的蛇胆石,放在陈平安手掌上。陈平安将这颗蛇胆石递给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负你,到时候你可以当做奖励,送给他。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收起蛇胆石。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们赶紧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两个小家伙刚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开口说话,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蛇胆石抛给他。青衣小童收起失而复得的蛇胆石,点头笑道:傻妞你累不累啊,我帮你背书箱吧。粉裙女童使劲摇头。青衣小童唉声叹气道:你就是劳碌命,好在还算傻人有傻福。粉裙女童咧嘴一笑。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带路!打道回府!泥瓶巷那边,既然不用去刘羡阳家了,陈平安就把李希圣送到巷口。李希圣停下身形,犹豫片刻,仍是说道:接下来这些话,可能现在说,为时过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书上的批注,你只需要看过就算数,那么这些话你也只需要听过就行。陈平安点头道:李大哥,你说。李希圣缓缓道:白马非马这桩公案,可曾听说过陈平安挠头道:求学路上,宝瓶和李槐曾经为此吵过架,我越听越迷糊。李希圣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作深处想,我换一个说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几粒陈平安疑惑道:不是两粒吗李希圣笑道:当然是。那么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几堆沙子陈平安试探性说道:还是一堆吧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传言远古圣人发明文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神为之惊惧哭泣。这当然是一桩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文字在有些时候,恰恰会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无形障碍。所以你以后读书的时候,不要时时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颈,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数步,尽量往高处走一走,不登山峰,不显平地。陈平安听得云遮雾绕,一阵头疼,就跟先前翻阅那本《小学》差不多,茫茫然之间,觉得前路已无,退无可退。李希圣安慰道:慢慢来,不要急。陈平安嗯了一声,明白了。没了一只袖管的李希圣,独自走回福禄街大宅,府上仆役丫鬟看到这位大少爷的窘况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少爷长这么大,除了跟随长辈一起上坟之外,几乎从不出门,怎么好不容易出去散个步,就这么坎坷总不会是跟人打架了吧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先看过了相安无事的螃蟹和过山鲫,再去换上一件衣衫,然后结庐书斋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去了一间经常锁住门的屋子,开锁推门,当李希圣这个主人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全是贴墙竖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宝阁,而百宝阁上头,没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龙泉郡盛产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印章。屋内除了堆满印章的百宝阁,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桌面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质分别是木,黄玉和青铜。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还有几本材质珍稀的古老书籍。李希圣轻轻关上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个字,铜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个道字。黄玉印章篆刻有都天主,中间少了一个法字。木印篆刻有气化生,最开始少了一个青字。刻印如画符,讲究一气呵成。李希圣显然不是这样。他非但没有捉刀刻字,反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呼吸绵延,如溪涧潺潺,细水流长。小小房间,别有洞天。陈平安回到祖宅,发现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剑,出现了一丝不明显的细微倾斜。陈平安虽然内心震动,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