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第1页)
陈平安这次不经由野夫关进入大骊国境,走出那条栈道和山谷之后,陈平安三人遇到了一队精骑。风雪茫茫,双方对峙。那支大骊边境精锐,原本大多已经默然拨转马头,但是突然间一骑冲出,疾驰到陈平安身边,是一张年轻坚毅的脸庞,充满了警备和审视,这名大骊边关斥候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抹陈平安当时不理解的毅然决然。当这一骑突兀而出,其余袍泽亦是咬牙跟上,一时间雪屑四溅,扑面而来。陈平安用大骊官话喊道:我们是龙泉县人氏,从黄庭国返回,由牛栅栏入关。与此同时,陈平安从怀中掏出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游学千万里,盖满了各国各地各关隘的官印,眼见着那名骑卒要翻身下马,陈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递过去,骑卒愈发身体紧绷,一整队斥候俱是瞳孔微缩,如临大敌。那名斥候弯腰接过了关牒,仔细浏览之后,蓦然笑容灿烂起来,原本紧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后悄悄打了个安全的行伍手势,骑卒仍是执意下马,递还文牒,在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后,年轻骑卒笑道:这么糟糕的天气,若是遇上麻烦,可以去我们烽燧暂住休整,备好食物,等到风雪小一些,再赶路不迟。陈平安感受到骑卒发自肺腑的真诚,立即抱拳笑道:没事,我刚好借这个机会练习拳桩,难熬是难熬,但是还扛得住。大骊尚武,民风彪悍,名动一洲。草鞋少年如此坚韧,很快就赢得这一对精骑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边关老伍长,也会心一笑。双方就此别过,斥候继续南下侦查,陈平安继续北上返乡。边骑伍长回头望了眼三人北归的背影,收敛笑意,转头对那麾下骑卒训斥道:逞什么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说那少年深浅如何,他身边两个衣衫单薄的侍女书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则如何吃得住这份天气的打磨,方才我们近距离接触,气色之好,你看不出若三人真是敌国的谍子,你这次冒然前行问话,害得我们全军覆没不说,还会耽搁谍报的传递!年轻骑卒嚅嚅喏喏,仍是有些不服气,伍长,咱们身为边关乙等斥候,这还在大骊境内,不管来自哪里的练气士,也得讲讲咱们边军的规矩吧真要敢杀我们,事后盘查起来,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王爷在嘛,我就信谁有本事跟王爷掰手腕子。戎马生涯半辈子的老伍长,气得一鞭子打过去,不过打在了年轻骑卒肩头外的空处,雷声大雨点小而已,气笑道:要是换作我刚从军那会儿,你这等行径,就是挑衅练气士老爷,知道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碰到个厚道仗义的将军,最多帮你讨要几十两抚恤银子,不厚道的,关你死活!能够成为大骊边军的乙等斥候,无疑是大骊军伍的翘楚锐士,就没几个是蠢人,年轻骑卒赶紧亡羊补牢道:老伍长消消气,以后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军功给你老人家换个细皮嫩肉的豪门娘们,好好降火……老伍长笑骂道:滚蛋,就你那么点军功,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甭废话,继续巡视!上头发话了,小心黄庭国那边狗急跳墙,越是这种天气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们一头撞进来找死,可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可都是咱们的马蹄往别人家踩去,万万没有让别人踩进咱们家门的道理。年轻骑卒嬉皮笑脸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前边的牛脊背山谷。年轻骑卒深呼吸一口气,拉了拉略显僵硬的厚实貂帽,晃掉一些冰渣子,缓缓前奔。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问道:伍长,之前两国边境上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黄庭国境内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边倒是没啥损失,这其中是不是有啥说头伍长你小道消息多,好些个老袍泽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可知道你之前专门找人喝过酒,有没有可以说道说道的老伍长神色凝重,没有泄露天机,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热,语气阴森,没啥可以说道的,就是咱们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那边,顶着风雪前行的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见过大隋的骑军,护送着我们从边境到京城,跟我们大骊骑军相比,总感觉哪里不一样……具体的说不上来。青衣小童懒散道:老爷,这多简单一事儿,大隋的骑军,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看门狗,看着厉害而已,当然真打起架来,估计也能凑合。可是你们大骊的骑军,尤其是边关骑军,就是一群野狗,四处咬人,牙齿早就给磨锋利了,换成是黄庭国的边关戊卒,见着咱们三个,早就跑得远远,哪里有胆子上前问话。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以前在御江,听我水神兄弟讲过一桩密事,十多年前,大隋北边有一支边军,跟一伙山上练气士起了冲突,主将一怒之下,尽起六千精锐,连同他和属下的军中麾下武秘书郎,加上从袍泽那边借调而来的随军练气士,一起追杀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练气士,愣是给他们宰掉了三个。粉裙女童惊讶道:在黄庭国,无论是地方行伍,还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练气士怄气。芝兰曹氏之所以不遗余力栽培幼子,就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用需要处处仰人鼻息。黄庭国洪氏,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根子,将来打仗,哪里会是大骊蛮子的对手。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伸出双手,一次次凝聚出晶莹剔透的雪球,然后一次次抛掷向远方,大骊边军也折损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书郎战死大半,总之闹得很大,大骊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把那名正三品武将召回京城,一口气将其贬为底层士卒,这才让那四名练气士背后的山门消气。只是听说没过几年,那名镇守北关的沙场武人,就出现在了南边野夫关,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原先官职,之前所在那支边军,更是获得大骊新晋‘铁骑’之一的荣誉头衔,边军人马不但迅速恢复满员,还加入了许多甲等大马和甲等悍卒,如今风光得很。陈平安想起大隋山崖书院,自言自语道:千万别打仗啊。青衣小童向高处迅猛抛出一颗雪球,然后用第二颗雪球激射而去,双方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这场灭国大战,是逃不掉了。关键就看大隋争气不争气,不过如果大骊的白玉京真有传闻那么厉害,我看大隋原本占优的山上势力,大多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一把从白玉京掠出的飞剑,瞬间斩杀于阵法庇护的洞府之内,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喽,谁愿意试一试白玉京飞剑的杀力境界越高,练气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说,只要白玉京飞剑有传闻一半的威势,他就主动投降,以大骊庙堂的行事风格,指不定还会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粉裙女童一脸茫然,白玉京是什么呀还会跑出飞剑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轻轻弹指,一粒雪球击中粉裙女童的额头,嗖一下,一柄飞剑就会从大骊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上五境陆地剑仙的御剑速度,转瞬之间飞过千山万水,就洞穿了你这傻妞的头颅,好玩不粉裙女童双手捂住额头,给吓得不轻。青衣小童讥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道行,杀你还需要用白玉京飞剑你是傻妞不假,可大骊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数柄飞剑,如今率先针对的练气士,全部是大隋境内那些个躲在水底下的老乌龟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资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练气士,肯定有人悄悄离开大隋版图了,为的就是避其锋芒。陈平安虽然一直没有插话,但是对于御江水蛇的论点和猜测,觉得绝大多数有理有据,所以全部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所以陈平安愈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看问题挺透彻的聪明家伙,怎么在家乡御江那边,就心甘情愿给那位居心叵测的水神背黑锅难道是灯下黑陈平安没有开口询问。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陈平安开始默默走桩,迎着风雪一遍又一遍。在及膝的大雪,撼山拳谱的走桩,不得不极其缓慢,陈平安从山崖栈道一路走到这里,耗费的气力和精神,时间越持久,越往后边,是是平时的十倍百倍之多。全身上下,从外到内,陈平安几乎冻成一块冰块,以至于到了后期,根本不用陈平安可刻意运转十八停剑气流转,那条宛如火龙巡狩关隘的玄妙气机,就会自行快速游走,无形中帮助陈平安勉强维持住一口真气不坠。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是一次痛彻骨髓的遭罪。惫懒的青衣小童看得头大,觉得不可理喻,天赋差就认命不好吗别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陈平安每天都在这儿事倍功半,多丢人啊。粉裙女童则看得快要心疼死了。半旬过后,风雪渐歇,之后赶路不至于太过艰辛困苦。三人期间绕过两座关隘和十数座大大小小的高耸烽燧。陈平安还是会自找苦吃,每天练习拳桩之余,主动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艺,经常被后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见人影。可二境依然是可怜兮兮的二境,陈平安的武道进阶,真是雷打不动。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有几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爷断线风筝乱飞出去,得挣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观战的粉裙女童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在这样千篇一律的返乡途中,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此落幕,三人终于赶到一座在舆图上标注为风雅县的城镇,因为陈平安拣选了一条通往家乡西山的归路,所以不会经过绣花江、红烛镇和棋墩山那条线路。陈平安想要多走过一些陌生的地方。读几部书,识千余字,行万里路,练百万拳,这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心愿,总归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来的,陈平安这次返乡行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当然苦头没少吃。比起赶赴大隋书院的游学之路,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通过练拳来打熬体魄,以运气来淬炼神魂,滴水穿石,燕子衔泥,点点滴滴都是添补。青衣小童会觉得他是在浪费光阴,可是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到一点点裨益的累积,这种感觉,如同泥瓶巷的烧瓷少年,每天辛勤劳作,相当于多出几颗铜钱入账,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觉得乏味,可是陈平安自己感觉不要太好!年关临近,入了熙熙攘攘的县城集市,风雅镇不同于大骊边关其它城池,书香气更重一些,因为明显书铺多了许多,当然孤本善本是别奢望,多是粗劣廉价的私家刻本,错字漏字极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个是身家雄厚,见惯了好东西,一个是自幼跟圣贤书籍打交道。于是只有陈平安在书铺逛得认认真真,对书架上一长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谈》爱不释手,可惜背篓空隙不多,已经装不下这么一套大部头,而且价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本署名程水东的《铁剑轻弹集》。上了年纪的店家便由衷称赞公子好眼光,然后解释说这位黄庭国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稳赚不赔,因为市井传闻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担任大骊一座新书院的副山长。夜幕中,满载而归的陈平安选了一座简陋客栈,要了两间相邻屋子,粉裙女童单独睡一间。青衣小童跟着陈平安跨过门槛,立即皱着鼻子一脸嫌弃,使劲在鼻子前晃动手掌,驱散那些陈年已久的酸臭味,不愧是修炼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难以消除的气味,都给青衣小童一阵阵驱逐到了窗外。陈平安关上门后,在桌上摊开那张大骊南方州郡舆图,因为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势图,一向为官府独有,民间私藏就是大罪。陈平安看着风雅县和龙泉县之间,相距不过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于商旅赶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对难行的冲澹江水路,相比这一去一回的漫长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陈平安吃过食物,就开始练习剑炉。耳边时不时响起一位妇人的谩骂声,以及客栈掌柜的求饶声。跟家乡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场景,多像啊。只不过那会儿顾粲他娘亲还在,嘴巴恶毒的马婆婆还没去世,每天都会有学塾的读书声,远远传到铁锁井那边。等到这次回去,老槐树已经没了,看门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邻居家的院门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会张贴上一幅崭新喜气的新春联。陈平安叹了口气,收起剑炉立桩,来到窗口,从袖中特意缝补而成的小兜里,掏出那颗银色小剑胚,轻轻握在手心,缓缓摩挲。青衣小童没来由怒喝一声,找死!陈平安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青衣小童双指拈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灰色烟雾,猛然夹紧,传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灰雾逐渐消散,隐约之间有哀嚎嘶鸣。看到陈平安的疑惑脸色,青衣小童欢快邀功道:老爷,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经被我捏爆了!还敢来老爷你的地盘撒野,真是活腻歪了!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团四处流散的雾气,它名为枕边魅,并无实体,这小玩意儿所过之处,带起的那点风,是世间众多歪风邪气之一,最喜欢追逐那些心肠歹毒的骂街泼妇,每当她们搬弄唇舌,这种精魅才会偷偷出现,将那股风气收集起来,最能够离间亲人、尤其是夫妻关系,市井坊间所谓的枕头风,就是它们的拿手好戏。陈平安叹了口气,笑道:以后遇上这类精魅,赶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杀杀。青衣小童哦了一声,歪着脑袋,问道:老爷,你不是菩萨心肠吗,怎的碰到这等邪祟精魅,咋就不替天行道啦陈平安哭笑不得道:什么替天行道,我没那么大能耐……陈平安很快就止住话头,不再说什么。青衣小童没来由心头泛起一些失落。因为没能听到烂好人老爷的大道理。以前总觉得听着无趣厌烦,那次武圣庙之后,陈平安之后便一次都不说了,竟然会觉得更无趣。青衣小童趴在桌上一会儿,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干脆爬到桌上,然后手脚趴开躺着,死气沉沉望着天花板,看到了一张已无主人坐镇的小蛛网,看了半天,青衣小童开始在桌上翻来覆去。粉裙女童在那边收拾过被褥床垫,就跑来这边给老爷收拾,没忘记好好背着那个崔东山的书箱,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时时刻刻都护着书箱,由此可见,白衣少年当初在芝兰曹氏的书楼内,那一番施展神通,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陈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银锭,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赶紧坐回凳子,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那本还带着浓郁墨香的《铁剑轻弹集》,青衣小童赶紧狗腿殷勤地端来油灯,帮着点燃灯芯,主仆三人分坐三边。青衣小童不敢打搅看书的陈平安,对坐在对面的粉裙女童笑问道:马上就可以吃掉一颗蛇胆石,跻身中五境,是不是很开心有陈平安在身边,粉裙女童要胆气粗壮许多,你别打我那颗蛇胆石的主意。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爷私下跟我说了,蛇胆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你一路上没有功劳没有苦劳,最没用了,所以只给你一颗最小最差的,我陪着老爷喂拳那么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两颗,是最大最好的,一颗有你十颗那么大哦。粉裙女童立即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翻过一页书,微笑道:别听他瞎扯。粉裙女童瞪了眼谎报军情的青衣小童。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粉裙女童往陈平安那边坐了坐。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倒是没有故意给小火蟒撑腰说话,始终安静看书。借着那盏油灯的昏黄火光,陈平安一页页翻过那部读书笔札,中间还拿出了一块棋墩山剩余竹简,和当时买玉簪子店主赠送的小刻刀,读到某些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笔一画刻在竹简上。青衣小童脸颊贴在桌上,自顾自转动眼珠子,装神弄鬼。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对视,就凑在自家老爷身边,看着陈平安读书或是刻字。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问道:书上说富贵发达了之后,要修路铺桥,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青衣小童对此嗤之以鼻,但是没说话,保持那个半死不活的姿势。粉裙女童点头轻声道:老爷,一些读书人是有这个讲究,希望有钱了之后行善积德,造福乡里。陈平安有些无奈,他原本想着回家之后,就赶在年关之前,立即花钱给爹娘修建一座大坟,气气派派的,不用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青衣小童忍不住开口道:老爷你如今又不是读书人,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了,真要担心什么,大不了修路铺桥一并做了,到时候我亲自帮忙,咱们不但花了钱,还亲自出力,老天爷肯定没话说。陈平安恍然,刚刚打结的心结很快就解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开心道:好样的!说得对!粉裙女童跟着自家老爷一起高兴起来。青衣小童愣了愣,然后赶紧低头,眼泪差点掉出来了。走着走着,走过了官道和水路,气氛融洽的一大两小,终于看到了一座略显孤零零的高山轮廓。